“为什么不想跳?是觉得累了?”
也不待她开口,他的眉宇间便又横出一丝意犹未尽但又不好勉强的苦恼。但好似为了不使她心中觉得负担,他终是低声开着玩笑讲:
“看来沙逊先生精心安装的这套弹簧地板,也没传言中那样舒适得用。”
梁孟徽这个样子,阮静筠反而觉得心中发毛,连身体都下意识的后仰,只盼离他再远一点。不料刚才奋力挣扎都没能躲开的钳制,却因这小小的动作,为她争取到了完全的自由。
像是为了确认,阮静筠赶忙又退开两步,再看向梁孟徽时,眼中只剩下疑惑。
他倒依旧从容得很,侧目看向宴会厅一侧摆着点心的地方,道:
“七小姐既然不愿意跳舞,那不如换个地方聊两句。”
说罢,便首先抬步朝着那处走去,如同知晓她一定会跟上一般。
而阮静筠也未让他失望。
他又要与她「聊两句」,昨晚是阿青的事儿,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心中惴惴,甚至不待彻底走出舞池,阮静筠便忍不住小声追问道:
“聊什么?”
梁孟徽的视线在她的额前的波浪上流连了一息后,开口讲:
“聊聊……你的新发型。”
“什么?”
一个从未想过的话题,阮静筠十分诧异。
可梁孟徽却又稳步朝前方的甜食区走去,不再给她作答了。只是还未走到地方,他又突然停了下来,藏着心事的阮静筠一个没注意,差点真的撞到他的后背上。
见她手忙脚乱的急急剎住,梁孟徽的眼底有一瞬曾炸开过半缕春意,却很快被他收敛,直到她站稳,他方才问道:
“我实在很是好奇,七小姐在法国留学两年都不剪不烫的头发,怎么却在抵沪后的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找人卷成了此刻的模样?”
梁孟徽说:
“且,还特地找了个在巴黎学过手艺的师傅。阿筠,为什么?”
“我想做便做了,与在巴黎还是上海,又有什么关系?!”
阮静筠当即回怼道。
他的问话实在让人意外,且对于这事的缘由,阮静筠的确有所藏掖。她无法猜到梁孟徽特意在此刻提起这事又是在故作什么玄虚,便有些气急拂然着又呛了一句:
“你连这种事都要管?”
“我确实要管。”
除了因为他想要弄清楚赵明义到底是不是钱宗理所在位置的消息泄漏中的一环,更重要的是……梁孟徽将收在西装内口袋中的发簪取出,展臂到她的脑后,无奈地喃声道:
“你现在这种发型,我全然不知道该将这东西插在哪里。”
话音一落,阮静筠感觉到脑后被整齐卷紧的发尾中忽然有几根头发因不合时宜的外物不由分说地强力挤入而瞬间扯紧,痛意瞬间窜至头皮,她只得赶忙抬手去推梁孟徽。
人似乎有一种习惯,当一件物品被强行塞到你手中,而你又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已经松手时,不管你有多不想拿住,但却总会下意识地选择握紧。
阮静筠此刻真是恨极了这种惯性,因东西一触手,她便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果然梁孟徽压低声音,侧脸贴到她耳侧,低声道:
“物归原主。阿筠,这次务必收好。”
此次,他的呼吸近在耳边,全然不是片刻前刻意维持住的绅士应有的距离了。
昨晚的咖啡馆,梁孟徽分明有大把的机会将此物还给她,可是很显然,他从头到尾,丝毫没有这样做的想法。所以,阮静筠当然知晓,此时此刻,梁二少也不可能是单纯为了这四个字的「物归原主」。
脑袋飞速旋转,她清楚,他既然选择在这种场合利用她无意之间的自然反应,把那支旧簪置入她的掌心,无论她怎样推拒,他也绝无可能轻易收回。而两人一推一拉之间,必定会引来他人的视线,反而让梁孟徽正中下怀。所以,最好的做法是,先将东西收下,为防后事,再尽快处理掉就好。
想得当然周全,但现实是宴会厅中水汀开得很足,而她身着的这身陆乐怡为她细心挑选墨绿色礼服旗袍,亦是时下流行的贴身款式。阮静筠只得将簪子握在掌心,任由尾端压进袖口。
到底是心中气不过,她抬头瞪了梁孟徽一眼,他却偏头朝周遭扫去,似是在刻意提醒她什么。
阮静筠扭头去看,这才晓得自己到底是有多愚蠢。
方才她一门心思都放在追问他话的意思上,竟没察觉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引到了一个贴近壁灯的位置。暖黄色的灯光静悄悄地将两人围拢在内,像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轻易便将他们的一举一动投射到了隐在更昏暗处的他人的双眸中。
「怪不得明明他惯用右手,方才强行将簪子捅到她发上时,偏要抬左臂去做。原来是因为那侧靠外,更方便旁人知晓他都做了什么!」
只速速瞟了两眼,阮静筠已经发现有三四个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而这种社交的宴会,正巧又是全上海消息传开最快的地方。
躲来躲去,不曾想竟被在她面前从来直来直去的梁孟徽用这种阴招算计,阮静筠当即火冒三丈。脾气一上来,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她咬牙低骂了句「混蛋」,而后抬手便将紧攥在手心里的发簪狠狠的砸到了对面人的前襟上。
阮七小姐仅留下愤然离开的背影,而梁二少抬手恰好又将簪子按住在心口的附近。甚至在很适当的时候,他抬头静默地望着她行远,面上渐渐浮现出少许的落寞神色。
直到察觉不远处的某个人掉头走开,梁孟徽方才收起故意佯装出的那副表情,阔步朝着阮静筠离开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