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轻叹了句,「真是天助我也」,阮静筠将一双眸子锁在他的眼中,略微提高嗓音,娇而脆的道:
“劳烦,能将风筝还给我吗?”
笑花顷刻间落满眼底,在她唇角边凝结成一对小而深的梨涡,亦轻巧的溅入到了梁孟徽的心间,在消融的柔波里,荡开层层圈圈难t断的涟漪。
计划实施得异常顺利,事毕,阮静筠自然不耐烦再浸在户外的酷暑了。
主仆三人速速走回了搁了冰盆的屋内,小栗举着风筝,跟着她后面问:
“小姐,表小姐是不是又被您气的鼻子都要歪了?”
“你说呢?”
阮静筠摇着团扇,脚步不停的回道。
“还是小姐有办法。”
小栗一听就知事成,嘻嘻的笑了笑,又叹说:
“这表小姐也真是,次次都会被小姐欺负回去,却还是每次来都继续招惹您。也不知道她图什么。”
阮静筠也一直想不通许知秋对她哪里来的那么大成见,两人一个困于闺阁,一个久居上海,并不常相见。可从小到大,每次她回老宅,都必会想方设法给她找不痛快。
以前她的确有过将此当成一个值得烦恼事儿的时候,可后来仔细想想,逗表妹生气也挺有意思的,便不再放在心上。因而此刻,阮静筠也只是随口答道:
“也许是她心地善良,怕我日子过得太无聊吧。”
三人说说笑笑回了屋内,本是有几分愉悦在心间盘旋的,只是阮静筠刚踏过房门,目光便触到了摆放在室内正中间的一架与这个处处写着「旧式」二字的闺房格格不入的钢琴上,眸光顷刻间就冷了下来。
这是傅斯乔从前赠予她的东西,已经陪了她一千多个日夜。
那年年节里,他跟随着父亲一同来阮宅贺岁。
已经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阮静筠很开心,但也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间,便从岁盆里拿了一颗桔子,又捏了一个干荔子递到了他的手边。
这是大年初一早晨,还未完全睁开眼睛时,阿糖就会塞进她嘴里的东西,取意「吉利」二字。冰凉的橘子片每每都能瞬间将她的困意驱散,而后干荔子的清甜散开,她的心情便会随之愉悦了起来。
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将这个好兆头同他分享。可真做了,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傅斯乔含笑接过去时,阮静筠松了一口气,但听见他紧随其后的那声道谢时,她心间又渗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小的时候,他们每年至少能见上两、三回面,有时他甚至会留在阮宅住上十几、二十天。
那些年,傅斯乔会牵着她躲过众人,偷偷藏在戏台子后面的阴影里,听家中请来的戏班子咿咿呀呀。也会在盛夏落日后,陪她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下,不厌其烦的划着火柴去点燃她手中一支又一支的滴滴金。伴随着轻微的炸响声,火花如同一朵朵小星星跌落,短暂却梦幻。
彼时,二人之间是绝不会存在「多谢」这种略显疏离的客气话的。
大概是察觉了阮静筠的拘束,傅斯乔体贴地照着从前见面时的样子,同她聊起了身边发生的趣事和最近时兴的新玩意。他说的东西于她而言总是很新鲜,她从来皆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说话间便提到了前不久他听过一场钢琴演奏会,她没有见过,所以顺着他的话追问道,「钢琴是什么模样」,「会发出怎样的声音」,「能不能演奏筝笛的曲子」。
不过,对于全然陌生的事物,人的想象总是极其匮乏的,即便傅斯乔一一做了细致的回答,可到了末了,她也只能摇着头惋惜自己无法亲眼得见,亲耳听闻。
万万没想到的是,过了数月,一架钢琴漂洋过海而来,又千辛万苦运抵了这座旧式的大宅,最终放置在了她的闺房的一角。
更让人意料之外的是,后来在姨娘反反复复的劝说下,从来不许她接触任何西学的父亲,竟然真的为她寻来了一个钢琴老师。
那大概是阮静筠近几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老师同她讲了许多在这间小院里绝不可能接触的东西,见她感兴趣,后来更是每次来时都会给她带上一本她从来没能见过的外国书籍的译本。
大宅之外的那个缤纷多彩的世界,终于开始真正在阮静筠面前露出了自己的一角,她徜徉其间,几乎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仿佛获得更多去挣脱眼下境遇的勇气和能力。
只可惜,一切戛然而止的那天,终究还是来了。
拾壹
阮静筠想,她那日大概的确是发了疯,才会脑袋不清到真去找父亲提了自己想要去学校读书的事。
彼时,教她钢琴的女老师不明缘由,见她成日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便总是劝她:
“现在已经不是女子只能待字闺中,将做个「女结婚员」当做唯一出路的时候了。阿筠,像你这样聪慧的女孩子,需得去外面看看才好。”
后来瞧她总是沉闷着不回应,她又说:
“我知晓你有个表妹在上海知名的女校里就读,据说成绩很是出彩。其他同辈的姐妹也有在本地学校念书的。
“即便你不喜欢与外人接触,可你家中辟出的给年幼子弟启蒙的学堂里,亦是专门请了先生来教授西方传来的新学问。
“阿筠,你为什么不去呢?不必害羞,各种学问都听一听,总是有好处的。”
阮静筠终是抵不住老师的「苦口婆心」,只得如实相告:
“我没有不愿意,只是我爹从来不想我接触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