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衡恪,你还好意思提这个。”
可说到底,从前是自己脑袋发昏默许他将事情推到自己头上,因而才有了今日的后果,傅斯乔无意脱卸罪责。只是,一想到阮静筠已经改口将「姆妈」称作「陆姨」,显然是在有意划清界限,他当即叹了口气,自嘲道:
“如果没有那一张白纸黑字的婚约在,恐怕现下她都要叫我一声「哥哥」了。”
书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随着从屋内轻巧钻出的黄昏的光晕,好巧不巧,这句话也一同闯进了阮静筠的耳朵里,以至她突然间僵在了原地。要不是傅斯乔很快察觉了门边的缝隙,低唤了一声「静筠」,她还不知道要愣在走廊上多久。
瞟见阮静筠自进屋后,便捧着杯子,沉默着小口抿着水发呆,傅斯乔觉得奇怪,匆匆挂了电话,走回到了她身边,问:
“倒水时,有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
阮静筠立刻否认,为了遮掩自己的异常,她赶忙将杯子放下,重新捧起了那本《吉檀迦利》,只是刚翻了两页,就听傅斯乔问道:
“静筠,你想不想学英文?”
她当然是想的。
可当他蹲在椅子旁,温柔地仰望着她,又讲:
“我明日开始教你,好不好?”
一瞬间,阮静筠又记起了方才的那通电话里,他讲自己是她的「哥哥」的情景。她心想,「我已经有五个哥哥了,才不需要你傅斯乔再来添数」,嘴上便立刻冷然回道:
“不好。”
仿佛这两个字不足以表达自己内心翻滚着的情绪,阮静筠又口是心非却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根本一点儿也不想学英文。”
说罢,她将手中的书甩到了傅斯乔怀里,「蹭」得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傅斯乔哪里想得到,她是误会了他的话,还以为阮静筠仍在为自己的「花边新闻」而生气,当即揉了揉额角,发愁起了应如何解释,才能稍微博取一些她的原谅。
等到了晚间的饭桌上,陆文漪只是随口讲说,今日有傅斯乔最爱吃的一道菜,阮静筠就近立刻夹了一筷子到他的碗里。
傅大少正觉惬意,连带愁绪都散开了些许,却见她突然对他扬起无比明媚的笑脸,甜甜地同他讲:
“阿乔哥哥,多吃点。”
傅斯乔心中当即一惊,菜在口中几乎咽不下去,愣愣地看了阮静筠好一会儿,然而他脑中在想着的却依旧是,自己的预言怎么如此快就应验了呢。
天色已经很暗了,一弯新月细细的悬挂在广阔夜幕的一角,仿佛是刺绣时不小心在苍蓝色的缎子上勾破的一条小小的口子,又从中透出微弱的柔黄的光来。
这是一个勿需拉上窗帘,也不用担心被皎洁的月光打扰好眠的深夜,看似已经安睡了许久的阮静筠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过,她仍是躺在床上许久都一动不动,始终缓慢而小心翼翼的呼吸着,直到完全确认周遭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音后,方才如履如临地坐起身来,又蹑手蹑脚朝着衣柜一点一点地挪动了过去。
没多时,阮静筠从家中带来的各式袄袍褶裙便重重迭迭,厚厚地摊了一地。饶是月色惨淡如斯,可穿行在精致绣花间的金线却依旧流淌出熠熠波动的光彩。忽而,这抹流光骤然被一只珍珠白色的西式高跟鞋死死踩住,短暂熄灭后,过了一息,又重新闪亮了起来。
如此反复,再反复。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样看似没完没了的循环总算彻底停了下来。阮七小姐弯腰揉了揉扭痛的脚踝,皱着眉头,似抱怨,似叹息:
“还说女孩子天生都是会穿高跟鞋的,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天赋呢。”
为了明日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正式舞会,阮静筠已经连续两夜像这样悄悄起床练习了。
从前在临城,傅斯乔将一台携带着唱片的留声机送给她时,曾顺势邀请她简单跳过几曲。所以,阮静筠是晓得一些基础的舞步的,只是彼时,她脚下踩得是一双翘头绣履,而不是如今的高跟皮鞋。
虽非常不习惯,但心里念着,只要多加练习,总会有些许进步,少一点点丢脸的可能,阮静筠这才趁夜起床。又实在担心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会穿过地毯传到楼下去,让人察觉,她方才将自己从前的衣服铺在地上,且越来越厚。
可饶是她这样努力,偏收效甚微,仍是时不时就要侧崴上一下。到底是有些泄气,阮静筠将皮鞋褪下,并排收好放在一旁后,倾身倒入了自己旧日的衣裳里。
一缕非常淡却格外熟悉的熏香的味道悄悄钻到了鼻腔里,使她忽然想起从前小栗和阿糖一边帮她熏着衣服,一边听她读报纸的情景。
说起来,这些衣裳随阮静筠乘船来上海已经快一个月了,虽每个见过的人都会赞上好些句「漂亮极了」,但却因太过繁复与传统,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于是直到今日,她还一件都没有穿过。
「那……我呢?」
心间忽而漾起了不知来源的同病相怜的滋味,阮静筠不由侧身用脸颊蹭了蹭身下的大红色袄袍,莫名其妙地,眼泪骤然滚落了下来。掌心渐渐攥紧,很快袄袍的袖口上出现了一小片乱七八糟地褶皱,她埋头躲在其中,忽而低低地喃了几句:
“阿乔哥哥,阿乔哥哥……”
暗夜再次陷入寂静,又似乎曾被一声似嘲似叹地嗤笑,短暂划破过。
不多时,昏黄的月光重新躲入云后,忽隐忽现,摇摇晃晃,为白日疲惫的人儿唱起t了摇篮曲。原本一直徘徊在悒悒不乐中的阮静筠却突然「噌」地从地板上坐起,随手抓过刚刚特意整齐摆放在身旁的高跟鞋,用力砸向了敞开的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