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张逐又追问:“你什么时候来学校?”
方孝忠硬着头皮来到窗前,心头慌乱失措,不敢看张逐的脸,只急道:“你怎么来了?我爷奶都在家,会被他们看见。”
“他们在前院。”张逐把作业从窗户递进去,又仔细瞧着他的脸,几天没见,鼓起的脸颊瘪了下去,人瘦了一圈,“你病快好了没?”
“我没病,你走吧。”
“没病怎么不去学校?”
方孝忠能够听见他爷奶的谈话,那声音就在墙角,一转弯就能看见张逐,心里更急得不行:“不想去,你别管,快走。”
“为什么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你不去,我怎么办?”
方孝忠大为恼火。本来这段时间他就被那沉重的事实翻来覆去折磨,痛苦得快要承受不住了。而“张逐”又正是这一切沉重中最沉重的那一个,是他亲生父亲伤害的所有人里,他最不愿意他受到伤害的那个。
此时张逐站在他面前,那如同猛浪般袭来的愧疚感简直快要扼住他的口鼻。他无法接受他们是这样的兄弟关系,更无法面对张逐。
无力承受的痛苦只让他想逃避,方孝忠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他非要去招惹张逐,非要和他亲近。他从不曾想过,等他理解自己身处的世界这天,他们曾经的亲密会变成内疚的刀,深深刺穿他的胸膛。
他崩溃又绝望地:“张逐,我们不该一起玩,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张逐眉头微微皱起,只有一点疑惑。
“……以后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你走。”
张逐脸上的疑惑没有消失。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挪步。
方孝忠失控的声音传到了前院,引来雷亲婆的询问:“小忠,你在和谁说话?”
他大喊着撒谎:“没谁。”又转头厉声催促:“快走!走!”
在雷亲婆推开房门进来的瞬间,张逐的身影刚从围墙跃过。雷亲婆问方孝忠在和谁说话,他说一群麻雀来到窗台上,他嫌鸟会拉屎,给轰走了。雷亲婆趴在窗台看了看,外面除了几只鸟,什么都没有。
方孝忠躺回床上,眼泪马上就顺着眼角淌下来,心口抽痛如有实质,是他亲手断绝了和张逐关系。这铺天盖地的新鲜痛楚立马就压过了此前的痛苦。在张逐消失在围墙的同时,他就后悔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说出的话不可收回,他连追出去挽留也做不到。张逐一直是个冷漠决绝的人,以往他们的关系全靠自己苦苦维系着。如今他说出这话,张逐一定立马就会和他绝交。
他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和哥哥,这短短的时间里,方孝忠的世界崩塌了两次,而这一次,更加彻底。
眼泪流干了,心也如同死灰,瞬间崩溃的痛苦缓慢退潮,把他一整个也腌成了苦涩的味道。在这苦涩之中,反而有了一种心死的平静,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张逐看似知道很多,他其实未曾理解这中间真正的含义。如果有一天,张逐也跟此刻的他一样,顿悟了他们真正的关系和立场,主动抛弃憎恨自己,方孝忠一定接受不了,他会难过得死掉。
他睁眼躺了一下午,晚饭雷亲婆做了一桌菜,他也没什么胃口。顶着奶奶的责骂,他还是放了筷子,只在上床前,被逼着喝了一些中药。
睡是睡不着,电视也不想看,无事可做,看见书桌上是下午张逐给他送来的作业。他原本成绩不太好,也不爱写作业,此时却一反常态,坐到桌前,翻开了习题册。每道大题后面,都有一个铅笔写下的数字。一看这数字,方孝忠又悲从中来,泪水濡湿了眼眶。
因为他总也写不完家庭作业,张逐会先帮他把答案写在旁边,实在做不出来的时候,他还能乱编点步骤把作业给应付过去。
房间门又被推开,方孝忠赶紧擦眼睛。他只是想安安静静伤心一阵,奶奶却总是突然出现。他不敢回头让人看见他的眼泪,只气恼得大喊:“奶,我在做作业,你别来打扰我行不行?”
门扣咔哒一声关上,奶奶也没说话,情况不太对,方孝忠下意识回头,嘴巴立马被伸过来的手捂住。张逐在他耳边悄声:“别说话。”
脚步声靠近,雷亲婆问:“小忠,你喊我做啥?”
张逐猫儿似的一步窜进衣柜,只是他比两年前个头大了不少,衣柜已经挤不下。方孝忠手比脑子快,在他奶推门同时,一把将门反锁了。
“没啥,就是跟你说,我做作业,你别进来打扰我。”
雷亲婆拧了两下门把:“我不打扰你,你把门打开。”
“不,锁着我才放心。我反锁了,你也别用钥匙开。”
“你这崽子花样真是越来越多。”许是考虑到他还生病,雷亲婆也只是隔着门说了他两句,便走开了。
方孝忠把张逐从衣柜里拉出来,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等你爷爷奶奶都不在客厅,我就进来了。”
“那你不是等了好久?”
“从下午等到现在。”
方孝忠一时不知道是喜悦还是痛苦,又或者二者兼有之,麻花一样绞在他心间,既不能抹除他的羞愧和难过,也不能掩盖失而复得的狂喜,两种情绪越绞越紧,绞得他一张脸如同回光返照般地红透了。他放开张逐,撇开眼睛:“不是都让你走,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有件事,要说清楚。”张逐垂目看他,一双眼睛澄澈清明,好像在他心里从不会有任何纠结为难,“你可以不和我做朋友,我们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