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能是谁?
他是皇宫里的帝王,人人臣服于他,敬畏于他。可这世上,却还有谁,是季玖这样,愿意在他面前,露出几分真诚的人。皇帝问:不是季玖,又是谁?
季玖看着他,竟有些恍惚了,仿佛眼前还是多少年前那个被欺辱的皇子,他的伴读为了挨了罚,遍体鳞伤的两个少年偎在一张床上,互相安慰与依靠。
那时候的床榻不是明黄的,没有威严的龙纹,没有肃穆的雕镂,简简单单甚至到了破败的地步,那日,少年的季玖发出誓言:我一定要扶你坐上王位,凭什么他们坐得,你就坐不得!那日的皇子,红着眼,神情是隐忍的脆弱,却也坚毅果决,认真道:若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你做我的大将军,给你天下兵马!
而后,誓言一一验证,季玖却不是那个莽撞季玖,皇帝也不再是那个招人怜惜的少年。
年少的扶持变了味,所以连那些淡若云烟的暧昧,也早已变了味。季玖想,若是他没有登基为帝,或许,或许,或许真的,他们尚有一丝将暧昧延续发展的可能。
只是现在,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虽都顾念着曾经的情意,却也不知何时开始,彼此开始了提防。那点丝丝缕缕的暧昧,早就消散无踪了。
紧了紧那手,季玖道:“皇上若肯真心相待,岂会没有真心以对的人?”只是那人绝不是季玖。
皇帝说:“朕待你不好?”这么多年,他依着他,护着他,是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曾经伴读的宠爱。他却不领情。
季玖说:“皇上要的并不是季玖。”
“胡说。朕要什么岂能不自知?”
“皇上要的季玖是为您平定天下的季玖,不是伺候枕畔的季玖。”季玖抽出手,道:“皇上以为自己要季玖么?皇上要的不过是十年前那对少年而已。”
略顿,季玖又道:“少年终会长大。”
一席话拨动了心思,皇帝坐直身体,也不再说什么,将那面前将军拥住了,抱在怀里,仿佛拥住了面目全非的过往,拥住了那些曾经有过的年少轻狂,抱住了逐渐远去的堪称美好的时光。
季玖一动不动,神色安宁,只露出两分疲倦。
长大成人,也是一种累。只是年少时,却不知道这些。
便在此时,风声乍起,灯烛摇晃起来,季玖一凛,翻身抽出悬在架上的宝剑,挡在了皇帝面前。他速度堪称极快,却快不过旁人。
烛火摇晃的一瞬,皇帝便不知被何物撞倒,摔在了床榻,随即喉头被死死扼住了。
季玖看清时,连忙断喝一声:“沈珏放肆!”
那突兀出现的青年红着眼,杀气凛然,却在听到这一声后,松开了手。
皇帝死里逃生,捂着喉头又惊又怒,却不露端倪,冷冷问一句:“你是谁?”
季玖连忙跪下,“禀陛下,这是臣的侍卫。性情鲁莽,心智愚钝,让皇上受惊,臣愿领罪!”
皇帝一听就知他在为他开脱,沉默片刻,冷不丁道:“这便是你夜里的‘帐中人’?”
季玖呆了一下,还不及辩解,就听沈珏愤怒的道:“胡说八道,不许污蔑我……我家将军!”
他那话里的迟疑,被这俱是老奸巨猾的两人听的明明白白,皇帝沉吟片刻,道:“宫中守卫森严,你如何进的来?”
这一回季玖接过话头,扯了沈珏跪下道:“他是孤儿,无牵无挂到处游荡,学了些奇门遁甲邪门歪道……”皇帝打断他的话,手指着沈珏:“朕让他说!”
沈珏瞥了眼一旁爹爹,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承认自己学了些“邪门歪道”。
皇帝整了整衣裳坐起身,看着这两人,笑道:“有趣的很。季玖,你先下去歇息。”
季玖脸上白了一下:“皇上!”
“怎么?莫非你走了,他还要杀朕不成?”皇帝说,见季玖脸上又僵了一下,也凝住了笑,片刻后道:“既然爱卿不肯从朕,不若让他跟了朕,如何?”
季玖猛地站起身:“不行!”
皇帝闻言眼神阴郁起来,望着他反问,“不行?”
沈珏也起了身,扯了扯季玖袍摆,“将军放心,末将无事。”
季玖断然道:“不行!”
沈珏呆了一下:“无事的,将军回去吧。”
皇帝说:“季玖,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季玖站了片刻,拔了剑出来,往地上一掷,恨声道:“臣愿替养子受罚!”那地上剑锋明晃晃的,在三人眼前闪烁着银白,杀气四溢。
沈珏突地笑了,笑的英挺眉眼多了两分孩子气,说:“爹。”
季玖瞪他一眼,硬邦邦的应了声。
皇帝的神情高深莫测,道:“朕怎么不知,爱卿收养了义子?”
沈珏说:“爹走吧,孩儿无事。”
季玖不理他。
沈珏又急忙道:“真无事,”又看了眼皇帝,带了两分不屑道:“不过是个帝王而已。”
皇帝从未听人这样评价过自己,一时竟呆在原处,无话可说。
季玖连忙怒斥:“闭嘴!”
彻彻底底,一团乱麻。
第二卷·十
庭院里的草木阴影重重,翘檐深廊穿过的风声鹤唳,让季玖觉得自己疯了。他是疯了,否则为何要救沈珏。那是妖怪的儿子,即便他信沈珏是孤儿,继而想到或是妖物收养的养子,也不该是自己去搭救的。毕竟,沈珏与妖怪沾亲带故,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可是,那让他唤乳名的青年,却是无辜的,他厌恨不起来。所以这么久,明知道他与那妖是一伙的,也没有揭穿了他。反留他在身边,委以重任,私下里也是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像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的依恋与崇敬。他常年在外,也会想家,想家中幼子独女,身为人父,却不能教导孩子一二,不是不愧疚的。这份愧疚,也愿意移情在这年轻人身上。那沈珏,是好的。季玖想。所以不愿意害他,连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