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好,顾九思最后一次主动让他亲近,他明知他会难过,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甚至最后的最后,顾九思连亲他都不敢。
沈星河不敢细想的事太多太多,顾九思走以后,他反倒桩桩件件,反反复复地细想。
他想站在烟火下的顾九思,想牵着白言上山的顾九思,又想喊他小古板的顾九思。他想得最多的,是不敢亲他的顾九思。
他们那时离得这般近,他以为顾九思会亲他,他也只慢了那一瞬。
也就是那一瞬,他永远失去了顾九思。
沈星河甚至不能去怪任何人,因为让顾九思不敢亲他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疼吗
沈星河总是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即便外露也不会太过分明。
换作旁人站在他眼前,自是看不出来他的喜怒,顾九思却并非旁人。他看得出沈星河极力掩藏也掩藏不住地厌恶与怨恨,也看得出他此时眼中的痛意。
那痛意是为他的不肯,也是为他的不敢。
可过去已无可挽回,这一世又早有定数,顾九思留在沈星河身边本就是希望他开怀些,自然不肯再让他为他痛苦。
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榻,唤道,“小古板,过来坐坐。”
顾九思说这话时语气寻常,更算不上什么命令,沈星河却从来都是纵着他的。
他依言坐下,后背刚靠上床头,顾九思便道,“明日风雨不停,许真棠他们不会早起。”
青蚨喜水,每逢春时雨季便是他们孕育后代诞下子嗣的时节。如今正巧赶上时候,少说还得再下一两日的雨。
他们不会在风雨中赶路,许真棠青天白日时尚且会撒娇说自己没睡够,如今得了闲暇,想必会赖床不起。
沈星河不知顾九思为何提起这事,仍是思虑一番后,认真答道,“他们年纪尚小,这时懒怠些也无妨。”
他只是实话实说,顾九思却忽地笑出声。
“小辈们想睡懒觉当然无妨,可我说的不是这个”沈星河正凝神静听下文,肩头却蓦地一沉。顾九思靠在他肩上,笑叹道,“眼下五更未至,三两个时辰便可成眠。小古板是想说正事,还是想我哄你睡觉?”
从他们听到惊叫开始算起,至今已过了一两个时辰。他在这段时间里昏睡过去,沈星河却是一直醒着的。可直到他醒,沈星河都没想好要如何跟他开口。
顾九思说要哄他睡觉,原只是想逗他一下,好让他尽早抉择。
没想到话一说出口,他倒是真有了几分兴致。
这兴致突然而来,也没有什么征兆。可顾九思还未有动作,沈星河就像是知道他会做什么一般牵住了他的手,“我现在还不想睡。”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似乎也听不出什么起伏,落在顾九思耳朵里却比撒娇还像撒娇。毕竟平日里的沈星河不会在二选一的问题里同他说第三种答案,也不会牵着他的手跟他说我不想。
正经的小古板拒绝人时从来直截了当,连气人都气得堂堂正正理所应当。
上辈子顾九思问他怎么连偏心都偏得毫不作伪,沈星河没搭理他。那时候顾九思就想,像沈星河这种的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爱他从不说半句假话,又恨他说话从不委婉,宁愿闭嘴也不会说半句好听的。
现在的顾九思又想,幸好上辈子的沈星河不会。不然他跟现在一样牵他的手说不想,他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那么干脆地走。
他这辈子本就希望沈星河能高兴些,又如何会违背他的意愿。他随手捏了个诀,熄灭了桌上的蜡烛,在周遭暗下来时他说,“顾九思现在睡着了,小古板想好怎么说了吗?”
苏长林从世间消失了,这个消失不只是说他死亡,而是说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存在的痕迹。
道门从来没有一个名叫苏长林的人,他不曾出生也不曾存在,前尘往事皆子虚乌有,自然也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记忆里。
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从不存在的人,九天炼之内的人不会,外界不会,凌月络也不会。
从苏长林被抹消的那刻,所有的一切就成了定局。他的消失不会逆转,沈星河也只是保留住了自己的记忆。
原本顾九思也该和其他人一样。
他生性随性,向来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苏长林之流本就入不了他的眼,有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对他本就不甚影响。
可沈星河说的是苏长林被抹消的事,又不只是如此。
他说不出口的是,抹消苏长林存在的那个人,是他。
上辈子的沈星河跟顾九思,一个是当世第一,一个是当世第二。他们的道行有所差距,却也并非天壤之别。
沈星河能做到的十之八九,顾九思也能做到。顾九思做不到的事,换作沈星河,也未必能成。
若真要举出例子,那大概就是顾九思最后希望他从未存在过,这个愿望的最终实现,依靠的是天道。
世间生灵因果既定,孽债已成。便是身死,前生尽如云烟消散,其所做一切也会在其他生灵身上留下印记。
杀人者之亲眷会遭人所杀,好赌者亲眷需还其债务。积福积善之人,后代可能会获得他人还其恩德,亦可能遭遇狼心狗肺之人的忘恩负义。
无论好坏,皆有痕迹,能抹去这一切的,只有天道。
上辈子的顾九思不能,沈星河也不能,这一世的沈星河却能。
这世上道行在仙尊之上,能为仙尊所不能,又非天道的存在,无论怎么找,怕是也只有一个。
顾九思倒是不怎么惊讶,当初他在山洞伸手去探沈星河脉门时,就隐约有了猜测。沈星河不说,便是他不想说,他当然也不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