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陌在东轩香堂内听夫子讲香,耳听得婉转鸟语,忍不住偏头看向窗外,正看见有个人手脚利落往院内一棵老桃树上爬。
周紫陌吃了一惊,拿起手边聚骨扇挡了半边脸,仔细瞧了一回。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金宝地十八色妆花缎袍子,圆金线织的底子,在金底子上起彩色海棠花纹,每一段上下左右四方皆是海棠花纹,配色却每一处皆不同。
寻常的芙蓉地妆花缎,只绣四色,一天最多也只能织两寸,因此人道是“一寸妆花一寸金”。
这件十八色金宝地妆花缎,可想而知是多大的手笔。
周紫陌认出这袍子上的西府海棠,自然也猜得到这人正是董家少主董映霞。
看他掩映在层迭桃花里,一双桃花眼灵动非常,人面桃花两相映,倒与他的名字十分相衬。
董映霞爬上了树,往香堂内觑着,一眼看见周紫陌。
身上是一件青莲色暗花缎袍子,袖口、领口皆用银线压着寒鸦春雪,手上一把青莲色聚骨扇,挡住了下巴和嘴巴,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温柔如水,压在扇面上的指节白皙修长。
紫之一色本就富贵浓艳,稍有不当就失之千里,此刻却生生被周紫陌的霜雪肌肤压了下去,衬得人清逸出尘。
董映霞心里赞了一声,没有糟蹋好颜色,甚好。
心里一高兴,兴冲冲地扶着桃花枝朝周紫陌使劲挥手。
周紫陌愣了一愣,董家与周家这情势,不说互相为敌,但总归也算不上友好,董映霞居然有胆子偷偷溜进东轩,溜进来就溜进来吧,居然还这么明目张胆地与自己打招呼。
周紫陌越想越觉得好笑,半张脸掩在扇下笑个不停。
董映霞见他眉眼弯弯,心知他是笑了,自己也笑起来。
香堂内夫子咳嗽一声,手里拿着一方印香,十分严肃:“紫陌,你且说说看,这印香如何制得?”
周紫陌敛了笑,不动声色合了扇子,搁下竹帘,挡住了室外景象,温声回答。
“沉香十两细制,檀香八两细制,零陵香四两,生结香八两,焙藿香叶四两,甘松去土四两,草茅香四两,去皮香附子二两,麻黄二两去根细制。”
“甘草二两,麝香七钱,焰硝半两,乳香二两,龙脑七钱,尤以生者为最妙,龙脑、麝香、乳香、焰硝四味别器研磨,余下十味皆焙干捣细末。”
“盒子盛之,外以纸包裹,置温暖处,旋取烧用。”
夫子“哼”了一声,捋着胡子又踱回去了。
周紫陌松了口气,坐下,竹帘下忽然冒出一只手,手掌上弯弯扭扭写着字。
周紫陌再三辨认才识得是“歌薰桥”三个字,“噗”地笑出了声。
夫子复又咳嗽几声,周紫陌低下头,有些赧然。
竹帘下的手掌很快收回去,窗外再无半点动静。
做完香堂的功课,敷衍了夫子,周紫陌寻到歌薰桥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
远远看见桥下躺着个人,可不是董映霞么,也不怕脏了那一身好衣裳。
走近前去,董映霞睡容安详,想是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耐不住睡着了。
周紫陌有些歉然,悄悄坐在他身侧,看着桥下河水里夕阳倒影,并不出声叫醒他。
不过片刻,董映霞就悠悠醒来,定定看着周紫陌的侧脸。
方才香堂里只看见他半张脸,此刻他垂眼看着河水,直让人觉得静好无方。
看够了,终究爬起来:“东轩的公子们不是最爱佩香么,怎么你身上竟没什么香气?若非如此,我就能早些察觉你来了,平白叫你等这么许久。”
周紫陌回头,笑了笑:“素闻竹篱的公子们步步生香,怎么你身上竟也没什么香气?”
两人对视一遭,都笑起来。
时下熏香调香制香蔚然成风,香囊、香包、香扇比比皆是。
董映霞是性格使然,不爱这些香粉香料。
周紫陌是家学渊源,从小就泡在香粉香料里长大,每日里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识香断香,因此能逃得一时是一时。
是以,二人虽在炼香世家,贴身俱是从不佩香。
“我爹日日揪着我的耳朵夸你,说我懒惫不成器,连你的三分也不及,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今日路过东轩,索性翻墙进去瞧你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董映霞躲在桃花树上,听见周紫陌闻香断香,今日方是心悦诚服。
周紫陌拿扇遮了脸:“董公子过谦了,不过是从小被我爹逼着识香,闻得多罢了。”
董映霞张了张嘴,又顿住了,周紫陌瞧着觉得十分有趣:“董公子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董映霞小心看着周紫陌神色:“我是想说……久闻东轩制香有方,没想到每日里也学这些几钱几两的琐碎,真是比我们竹篱还无趣……”
周紫陌睁大了眼,蓦地笑起来:“可不是么!我也这么觉得!”
周紫陌三岁起,爹爹手把手教他日断三香,等到七岁识完了香料,便将他丢进香堂跟着夫子学习研香。
香堂每年三次考核,院内十味香,只需辨出其中一味香的成分便算是通过,几钱几两,不许差错分毫,若是一次不过,周父就会将他丢出东轩。
这六年来,周紫陌每日每日都是闻香断香,日子实在无趣。
董映霞拍拍胸脯:“三日后你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保管你喜欢。”
三日倏忽而过,周紫陌早早来到歌薰桥。
董映霞手上拿着一个球状的白玉贴金小香炉,浅金勾线,镂空掐花,炉内加了银片,铺上炉灰,捡了精制的碳团埋在中央,再薄盖一层炉灰,用银片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