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和地瓜的香气钻入鼻尖,锅里米粥滚着泡,呼噜呼噜响,食物的香气和音声,最是慰藉人心,也不管那许多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番薯皮烤成炭黑,剥开壳子,露出红亮的番薯肉,哈着气轻咬在嘴里,入口即溶,软糯香甜,吃完一个番薯,再喝几口白粥,心里和胃里俱是暖融融的。
这种熨帖舒适,尽扫了这后半日的风尘劳苦和诡谲气氛。
杨玉琳叹了口气,出来这么些日子,可算是吃着一顿了,很是心满意足。
元霸倒有心,自己没顾上吃,就先捡了几个大番薯捧在手上,刚出炉,烫着呢,他就一边跳着脚往外走,一边两只手倒腾个不停,走到门口,扯开嗓子喊着:“五哥!烤番薯!接住了!”
甩开膀子就抡出去,回应他的是正砸在脑门上的小石子,疼得他又是一阵嗞啦乱嚎,脑门上立时起了一个大疙瘩。
良辅这人很是有趣,一向胆子是最小,却又尤其爱生事,捧着地瓜啃到一半,就滴溜转着眼珠子,不时左右瞟一瞟,到底按捺不住,凑到人家跟前,拿手指头把人戳了又戳。
这下好了,人本来还晕着呢,活生生被他戳醒了,一双黑亮的眸子,眼底一片乌青,夜里看着便格外瘆人,良辅“妈呀!妈呀!”地嚎着,一退三步跳开来。
冯雨微甫一转醒,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眼里便带了些煞气。
看见良辅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逃开去,他醒了醒神,盯着良辅看了看,眼睛定在良辅手上离不开,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的瓜!”
良辅直觉就想否认,眼睛一瞥,自己手上正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烤地瓜……
冯雨微又转头去看旁人,傅达礼手上拿着一个番薯,冯雨微跟认亲似的说一句:“我的番薯!”
景福临手上一个地瓜,冯雨微指着说一句:“我的瓜!”
杨玉琳悄悄地放下手中的碗,冯雨微眼尖瞧见了,紧赶着说一句:“我的米!”
完了转头看见地上的灯笼,话赶话又说一句:“我的灯笼!”
再看见被踹翻了的门,哆嗦着补了一句:“我的门!”
一声比一声凄惨,一声比一声痛心疾首,可算是认完了这一大家子的亲。
良辅觉得自己身为大管家,是时候发挥作用了,放下啃了一半的地瓜,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推到冯雨微面前。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我们吃了你的瓜,砸坏了你的东西,吶,赔你的。”
冯雨微手脚利落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还不忘收起银子,顺手藏进兜里,这才笑盈盈回了个礼:“有道是出门靠朋友,好说,好说。”
说完抬腿凑到火堆前,扒拉出一个大番薯,喜滋滋就开始吃,一边吃一边真心实意地夸一句:“手艺真不错,比我烤的好吃多了。”
良辅悄摸摸挪到人跟前,戳了戳他胳膊:“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冯雨微飞快地啃完一个番薯,又拿起一个地瓜,抽空回了一句:“冯雨微。”
“你是哪里人?为何在此地?”
直啃完了一整个地瓜,冯雨微才抬头:“家在京中。至于缘何在此,那就真是说来话长了。”说完就去火堆里翻捡,看可还有吃的没有。
翻捡了半天,再抬头,发现除了覃宛和元霸吃饱了就躺倒了睡之外,良辅、云笺、杨玉琳俱是拿眼睛盯着自己,脸上一副期待的神情。
便是景福临和傅达礼,一边闲闲地啃着瓜,一边也拿眼睛朝自己看着。
冯雨微:“……我以为,说来话长这四个字,就是不用再说的意思……”
良辅摆摆手:“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冯雨微叹了口气:“好吧。我打记事起,就不停地在做梦。”
良辅忍不住打岔:“这有何稀奇?我也每日里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更何况我们国……我们玉公子也总在做梦,每天梦醒了还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也这样?”
杨玉琳瞪了良辅一眼,良辅恍若未觉,冯雨微老实地摇摇头:“我的梦有些个不同之处……我每天都会梦见我认识的人不认识我,而我醒后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
良辅一脸茫然去看傅达礼:“你听懂了?”傅达礼摇头。
冯雨微不知道怎样解释,斟酌了一番。
“这样说吧,我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世。我的每一个梦都真实得如同真实发生过。”
“我梦见友人金榜题名,状元游街,梦里我与他极是熟稔,他骑着高头大马,佩着状元红绸,自我跟前路过。”
“我是多么高兴呀,叫着他的名字与他问好,他却对我视若无睹,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伤心得哭醒过来,梦里的友人于醒来的自己而言只是陌生人,我曾拿着画像和名字托人多方寻访,却发现天地之大,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个人。”
“如果一次两次便也罢了,二十年来,日日都是如此。”
“梦里有时候是友人觅得了如意郎君,锣鼓喧天的喜堂里,我走上前道一句恭喜,她却毫无反应。”
“多的是花好月圆,多的是夙愿得偿,多的是平步青云,多的是子孙满堂,只是,那一个个真切的梦境里,没有一个人听得到我,看得到我。”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在梦境中挣扎,十八岁之后,仿佛所有的梦境都梦完了,我开始反复梦见同一个人。”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只听见他不停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然后在最后一个梦里,我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