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光,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中,竟有机会走出三劫循环。
棋盘之上,因为他们大开大合的厮杀,整个盘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左边至中腹的大部分区域,都被两团——只能称之为两团黑白拧在一起的死活纠缠占据了。胜负只在两口气之间,能落子的地方也仅剩两处:
若执白走在a点,则粘劫将局面变成白方后手劫,失了先手;
若走在b点,盘面却赫然将成三劫循环。
什么是三劫循环?
三劫相连,劫劫相生,周而复始,是为循环。这是十九路上永远不会结束的劫数,称得上罕见,正如他们的棋逢对手。后来在官方规则中,添加了禁全同规则,出现此例的情况便更屈指可数。
若是出现,则判为和棋。
在进藤光十数年的职业生涯中,赢过的棋数不胜数,输过的也不少,然而和棋,尚属第一回。当这道选择题放到自己面前时,一切的走向便仿佛命运冥冥之中的必然:
或许来到这一局棋面前,让自己面对如此的选择,也是神明的意志指引吧。和棋不分输赢高下,因此一局之后,要再加赛一局。一局之后又一局,恰似他们永不停步的人生之棋,向着神之一手攀登。
而在这样的选择面前,最后的决定甚至没有什么悬念。
“竟然是和棋……真少见啊。”
对局记录处的老师啧啧称奇地记录下结果,左看右看,活像见了什么稀世奇珍。两位当事人倒是平静,进藤光甚至一副挺高兴的模样,如一只吃饱喝足的、油光水滑的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跟塔矢的对局下成这样,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吧?”她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师反驳,“关注你们两位的对局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啊!”
塔矢亮这才中沉思中惊醒,有些抱歉地微笑,温和有礼的模样:“蒙您青眼了。”
“哎呀哎呀,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们两个可是日本棋坛未来的期望呀!”
终于有人给她这样的评价,进藤光的心情同虚荣心一样快乐地膨胀开来,笑嘻嘻地拿手肘捅了捅自己的青梅竹马:“喂,塔矢,时间还早,我们要不要干脆在这里把复盘做了,再回去?”
棋院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和空棋盘。于是他们甩开其他人,自己找了个小房间,躲进自己的小世界。
复盘本是对思路与瑕疵的重现与探讨,这一局下得太快、太不假思索,最后复盘讨论花费的时间,反倒比正式对局更长。复到终局,最后一手,塔矢亮却忽然迟疑了起来。
“这里……”
“怎么了?”
“如果你没有做三劫循环,而是走了另一个点,会怎么样?”
这本是光觉得最理所应当的一手,他这样问,进藤光立刻就愣了一下。“可是自己粘劫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做?会变成后手劫啊?”
塔矢亮却蹙着眉头,紧盯着棋盘深忖着:“真的会失去先手吗?”
“为什么不会?”
“因为——”
亮一手一手在盘面上摆出。而伴随着他的落子,光的双眼逐渐睁大:
若白棋在a点粘劫,则黑方得先,不会放弃这样的优势,按正统双劫方式处理,双方各自在外寻找劫材。
然而黑棋的阵地并没有如此无懈可击:棋盘的右边,看似稳固的边地,其实却仍有空隙。
劫争进行到白热化,此时若白方在右边打吃,那么哪怕黑棋明知对方所图,却已不可能放下劫争去营救右边。
最终便会形成双方的大型交换:白棋在劫争中失去二十子大龙,却吃下右边黑方势力——然而算算总账,竟还是白方得实利更多!
这样一来,白棋就该赢了——自己本该赢的!
“我也是棋局结束后,才忽然想到的。”塔矢亮的声音平和又随意,甚至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隔着一层纱,或者隔着一整个世界传来,“三劫循环已经很少见了,但我忽然想到,如果非要争一个胜负,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进藤?怎么了?”
可是进藤光已经没有在听了。
她只是大大地睁着眼镜,愣愣地看着塔矢,全然被摄取心魄。
很难形容此刻她心中究竟是震撼更多、还是惊愕更多——他是怎么想到的?!为什么他能想到而我没想到?太厉害了塔矢,太厉害了。
不愧是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不愧是塔矢亮。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棋?!
在这一刻,光终于明白了佐为当年看见自己在saivs名人那一局后点出那一手的心情:若世间真有神之一手,此刻必是无限接近。
这样的一手,竟然出自这样一局,一场平平淡淡的手合,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它就这样平凡地降临、发生,而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比这一刻令进藤光更清楚地听见神明赐予的使命。
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下棋。
有的人,因为围棋才能存续。
可是,围棋是两个人的游戏。
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与未来——为了和塔矢一起,努力攀向更高的高处——为了让未来的人们直面棋神之时,能够离神之一手更近一步。
为了传承。
正是为此,神明才将塔矢赐给我,也将我赐给他。
谢谢你,神明大人……
“对了,进藤,你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吗?”塔矢亮忽然想了起来,“是关于北斗杯的事情吗?棋院的老师有跟我提,不过我还是认为应当你来当主将,晚一点我会跟仓田老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