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年,那时候,他笃信自己可以彻底解决人与妖的仇怨,使天下无妖,使人间安乐。
那时候,他便可以安然的死去。
哪怕容颜苍老,哪怕脊背佝偻……而那些都已不再是他真正所害怕的东西了。
可是,段匆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变得清明,站起来,直视重明,一字一句道:“我与他的仇怨,是我们二人的事。但那不代表,你可以随心所欲拿走那九瓣妖丹。”
她朝李刻青伸出手,将他拉起来。
李刻青眼中闪过一抹喜色,段匆漠然道:“这不代表什么。”
没有父母,没有血肉,没有魂魄,没有爱……至少,她还有最后一丝,独属于段匆这个……就算本不存在的人的,骄傲。至少那是真的。
“该怎么做?”段匆正色问道。
李刻青亦正色:“你的剑呢?”
地上响起一个十分鸡贼的声音:“在这!还好我当时就觉得这剑不普通!”一把漆黑古朴的长剑抛来。
重明冷冷瞥周丁异一眼:“你还没死?”
“死!立马就死!”周丁异怕的就是重明再度注意到他,很用力的咳了两声,咳出几口鲜血,奄奄一息的把头埋在地上道:“掌门人,不用管我,我离死也不远了……你们继续,继续……”
好在重明也并不在乎他。
李刻青轻轻的抚摸这把黑色长剑,它外观平平无奇,但拿在手上,便有种格外的安心感。像极了故人。他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此剑名为参商,是你……”他见段匆冷漠神情,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道:“是她的佩剑。”
“参商本身便具有极大法力,只是此前你法力低微,不能很好的操纵它。”
“今日,你我二人合力。”
说罢他握住她的手,然后两个人一同握在剑上。
段匆怒道:“反正我不过一缕残魂,有也相当于没有,何不你一人用它得了?”
李刻青微笑:“它认主。它的主人就是你。”他的法力,再加上她的魂魄,才足以驾驭这把剑。
段匆不再言语,将心思专注在剑上。很快,她便感到源源不断的法力从这把剑上散发出来,震得她险些握不住剑柄!
重明神色也是一凛,衣袂被吹的乱飞,他怒道:“本座就不信——”
两股强大法力碰撞,重明喷出一口鲜血,不停后退,最后,被重重拍在了长狱的灵铁栏杆上!
李刻青趁此时机,轻轻一揽段匆的腰,足尖一点,带着她向上飞起,两人共同,将参商剑插进重明的胸口!
“我……”重明瞳孔蓦然放大,头渐渐低垂下来,不动了。
周丁异此时又好像伤的不是特别重了,他快速抹一把嘴角血迹,从地上一跃而起,小心翼翼探向重明鼻息。
“还没死。”
周丁异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向后连退两步,站立不稳,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恰好,和垂着头的重明来了一个近距离对视。
重明面容疲惫,眸色幽深,语气倒是十分硬气与嘲讽:“怎么,师弟,这么着急我死不死,是惦记着我的掌门之位吗?”
周浮生讪笑两声,连连摆手。
重明当然没有死,他们那剑本来也没插到致命部位。段匆道:“你犯了何罪,该受何处置,自有十三司审决。”
重明哈哈大笑起来。
“庸徒,一群庸徒,”他冷冷讥嘲道:“人妖敌对了千百年还没有解决,就是因为世上有你们这样优柔寡断、无所作为的庸徒!”
段匆冷笑:“如果你真的那么厉害,也不会沦落到此时这般境地。更何况,”她语气和缓一些,“解决人妖对立的方法,从来都不是一味的将其中某一族屠杀干净。千百年前,人妖水火不容,动辄屠村、屠城,而到了今日,其中矛盾已经缓解许多,妖物渐渐懂得自我约束,人族也开始发现妖物并非全部邪恶。”
“千百代企盼真正人妖和平的捉妖师的努力,你不该一味否决。”
“废物!庸徒!他们努力的结果在何处,我却不曾看见?!”重明由盛怒,逐渐变得有些苍凉,“我心有千秋霸业,心有鸿鹄大志,我缺的……”他的面容忽然变得惊恐,眼珠子蓦然睁的极大、极大。
他的眼睛中,映出一个人的模样。
浓浓的妖气散开在长狱,让人从心底毛骨悚然。数千年前的记忆重浮心头,李刻青不可置信、失态叫道:“宣离?!住手!”
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
重明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过去的岁月飞速在他脑海浮现一遍,他发现七十年竟然如此短暂,他真的还想要好多好多个七十年,他还有好多好多未完成的事。可是,他知道那再也不可能了。
我缺的……
“只是时间啊。”
最后一句带着哽咽的话语落下,一样东西骨碌碌滚到地上。
那是重明的头颅。
周丁异一时跪在地上,双手颤抖,想要捧起那颗头颅,但对上那未闭合的双目,他却又不敢。重明是做了错事,可是,他们年少时一同斩妖除魔、游历天下,春风白马,意气风发,他们相伴数十载,一同创立了天门宗……周丁异终于惨叫出声:“师兄!!!”
他是做了错事,但不过这么小小一桩,他何以至死?何以至死?!
“宣离,没想到……你竟还活着。”李刻青神色冰冷,语气之间充满厌恶。
那人渐渐走近,叫人看清他的容貌。
泼墨一样的黑衣,雪一样白的皮肤,黑漆漆的眼珠子,因太黑、太黑,几乎显得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