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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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天色已暗,聂昭坚持不肯乘梁画玉的车子同行,而是拦了一辆人力车回去。
一路于风衣底下握紧了手枪,甫一踏入陈公馆的院门,聂昭便沉了脸色——
庭院里花木尽折,门窗也被打碎,遍地都是玻璃碎片。女仆士梅战战兢兢地从门内探出头来,见是聂昭立刻如蒙大赦,飞快跑出来,满是泪痕的脸上已几无人色,“夫人,夫人,方才来了许多人,进门什么也不讲,只到处搜!还砸碎了东西!”
“你伤到哪儿没有?”聂昭脱口去问,匆匆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士梅,一边带着她往屋子里走,听她断断续续地道,“他们倒不伤人,也不知是在搜什么,问话也不说!”
“几个人?”
“三个人,都是男子!”
“可有拿走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有拿走!”
“什么也没拿走……”聂昭自顾重复一句,但见室内一片狼藉,各个房间的门都大敞四开着,不由又问,“都是些什么模样的人?中国人还是洋人?”
“中……啊,也未必,他们始终无一人开口,兴许也是日本人!”
聂昭心思一沉,未及开口,却听一道熟悉的男声从身后响起,“那就是日本人,你注意到他们的去向没有?”
竟是宋方州大步行进门来,衬衫衣领半敞,额角微汗,臂上搭了外套,显然来得很是急切。
原来,从梅塞尔餐厅到陈公馆这一路上,他始终跟在她身边么?
她竟都没有察觉。
眼下,聂昭已顾不得感怀什么了,只跟着宋方州的目光扫视四下,见他回头去问士梅,“说啊,往什么方向去了?走了多久了?”
士梅一时为难,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但见夫人没什么拦阻的意思,便照实了回答,“走了有半个钟头了,我,我当时吓坏了,始终躲在洗衣房,没有敢看他们往哪边走……”
“那要你有什么用?”宋方州苛责一句转身,顺着楼梯往上迈了两阶,忽又驻足,回眸看向聂昭,“你女儿不在家?”
聂昭剎那心惊,“遥遥跟老夫人回了龙华!”
未及宋方州反应,聂昭已转身奔向了门外!宋方州几步跟上去,不由分说便拉了她手腕,带她往庭外的汽车方向走,“上车!”
汽车一路南下,向龙华疾驰开去。
宋方州始终神色凝重地目视前方,一路未曾开口,聂昭也沉默危坐,双手下意识绞紧了手套,脑中飞快梳理起整件事情的脉络——
先是有人在她车底安装了炸药,同时便有人到陈公馆来搜寻遥遥。宋方州断言来者是日本人,起初她还有所怀疑,沉下心细细一想倒也认同。
近日明珠戏馆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纵然明面上是梁画玉与工部局在打官司,可谁不知道,这里头真正较量的双方是陈雪堂与日本商会?只说那个“出卖”了盛霖公司的地产大亨魏子贺,日本人尚且要了他的性命,那又怎么可能不给陈雪堂一点颜色看看?
她车底的炸药未必一定存了杀心,大体只是警醒,或者拖住她的脚步,真正目的是劫持陈月遥。然而,只三个人就敢明目张胆地闯入陈公馆,对方显然就是明知陈雪堂不在上海,并且了解,她一贯不喜下人照料起居,馆中平常就只有一名女仆!
这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细想当日状况,启程南京是陈雪堂特地压低了声音对她讲的,又特别交代她留心遮掩。这些日子,她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此事,日本人根本就不可能得到风声!
这是否意味着,日本人本就知道陈雪堂会去南京?甚至,那件发生在南京的“紧急军务”,会否原本就是日本人所致……
“他们定是想劫持陈月遥,用来控制陈雪堂在南京的行动。”
宋方州霍然开口,径直印证了聂昭尚存犹疑的猜想。
她回过神,眸光闪动,“你知道雪堂去了南京?那你可知南京究竟出了何事?”
“陈雪堂没跟你讲?”
“当日他走得匆忙,只交代我保守秘密,替他遮掩几日,对任何人都不要透露此事。”
宋方州没有立即回话,只看她一眼,对视片刻又忽将目光移开,沉吟片刻才道,“我,我了解的也不多……总之就是有一名地下情报人员被捕叛变,交代出许多机密,南京政府紧急调派陈雪堂过去,应该是为了了解情况的……至于日本人,他们选择这个时候对你女儿下手,那势必就是想控制陈雪堂,让他顺着他们的意思说话。”
聂昭听他一口一个“你女儿”地说,只觉心头一阵阵地揪紧,纷乱旧事急涌心头,却偏就张不开口,向他解释哪怕一句。
而比这更加令她仓惶的,是遥遥眼下的安危。
她闭目沉下一口气,不自觉就将手按上心口,感觉掌下砰砰,心脏仿佛就要从喉咙跃出……
“别着急,你别着急,那些人既去了陈公馆,便代表并不晓得你女儿去向,就算他们查到龙华,可调查总也需要时间,我们肯定比他们动作快。”
“但愿吧。”聂昭茫然点头,左手已被他攥住。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用力回握,不经意触上他的目光,二人皆有怔忡,却是谁也没有放手。
即使隔着手套,她依旧感觉掌心一烫。
他的温度如此清晰,如此熟悉,一分分融化她的僵冷,令她神思清明。那些缠绕心头的忧、漂浮不定的惧,皆已在与他十指相扣的一瞬,宁定下去……
行至龙华老宅,车子尚未停稳聂昭便推门迈下,忽听一道稚嫩的童声呼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