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肝胆皆颤,目眦欲裂。
他的鉴儿,是那样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太多人想要保护她,甚至不惜付出性命。
她本就,应当被人好好地呵护在身后啊。
他本以为,鉴儿未必有他的家族重要,却一定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今日在危急关头,他却犹疑了,在计较万全之策两全之法。
世上安得双全法。他终究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能放弃身家性命与她共赴碧落黄泉。
雨打梨花(三)
赤子之心,其实很好,也同样难能可贵,可是他已经失去了,又有什么资格不齿和嫉妒曾经陈护对她的一片深情呢?
他纵然不张不显,骨子里却是个不肯认输的人。政治上,他从不认为自己输给了萧华益,因为他更清醒,冷静,冷血。
感情上,南衡惨然哂笑,他似乎不战而败,输给了面前这个一腔热血的小护卫。
他俯下身,用掌心轻抚过陈至的面,为他阖上眼。触手所及,眉眼处尚存余温。
南衡走出屋去,雨转小了,不过是为他冰冷湿重的衣袍又浇上一层冷雨,却依然潺潺澌澌,目及之处为烟瘴所迷。
唯方寸之间两株梨树,杆深苞浅,虬干被新雨洗过,漉漉有木香。枝间细白的花苞已悉数被风雨摧折,仅伶仃的几朵瑟瑟缀于枝头。
此时方值孟春,犹未到梨开天下白的时节。未绽而夭,再要繁盛,只怕又要等上一年。足边花骨堆砌,纤瓣层迭,尚有几片浸着雨,扑沾上他袍袂。
犹似昔年梨花胜雪,他坐亭中,手执一卷她书写的文字,凝眸细读。读罢想寻策文之人,漫漫花阴里却寻不见。
此时,她亦不在他身边。满目烟雨,他又将向何处寻她?
经过梨树,他怅然折下梨木枝,携在怀间,向南而去。
*
虞愔呛了一口水,她像是做了一个混沌的梦。直到鼻腔、喉管里腥涩的水流冲激而过,辛辣又窒息的感觉让她猛然睁开眼,眼皮似涂铅般沉重,乍然入眼的天光先是带来短暂的灰暗,再一点点明晰开来。
耳畔听见涓涓细流,然后又发现那水声就响在自己周身。她整具身子泡在水里,不知过去多少日,肌肤已泡得浮白发胀。只有头梗在两块溪石间的夹缝处,稍一抬动,脖颈刺痛。
她看见自己的青丝散在溪涧里,纠缠着浓绿的浮萍和水藻,这副样子,就像是早已经溺死了。
虞愔勉力扶住溪石站起身,出水后身体轻飘飘的,她淌水跌撞着走到沙岸上,呕干净肺腑里的积水,浑身脱力,脑中挣扎着回忆淹水前的情形。
那日春雨迅疾,春流泛滥,县令吴竟横死,她和陈至被穷凶极恶的盐帮帮众围堵在一息之地。
忆及此,她遽然抬手摸向怀间,坚锐的匕首遗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四方端整的物什。
还好,她心下一松,将那物取出来,是当日见吴竟畏罪自尽时从他腰间扯下的官牌。如今成了这枚棋子身死后唯一的证物,不枉她从鬼门关走过一遭。
后来,陈至拼死护她突出重围。盐帮人数太多,奔逃几里,眼看又要落入新的围剿,陈至放开她的手,掀去她的裘衣披在自己身上,转身去引开敌袭。
春汛暴发,大有地脉横流之势,她朝前跑了百步,渐渐体力不支。身后是纷乱的风雨声杂着利刃破风的嚣响,惊心动魄。她不敢回头,只能向涧流错综的密林深处跑。
她熟知东湖县水文,不会迷路,但盼湍急的流水能阻碍匪徒们的疾步。水,亦能化锋刃于无形。
她记得陈至最后同她说,一直向前跑,不要回头。
他说他不会有事,等雨停后,他们在东郊梨云草庐相见。
今时晴色微薄,卵石上早干宿雨,光洁圆净,只缝隙下洇洇留着潮渍,不知春雨已经销歇了几日。
虞愔足步虚浮,透湿的衣袍贴附着肌肤,肤下竟隐隐浮热。她顾不得许多,一心恨自己孱弱,一路磕磕绊绊向东郊赴陈至之约。
及寻至那间草庐,却见门扉洞开一线。此庐空负“梨云”之名,庐前两株梨树尽已凋败,落花成泥一地萧索。
右边一株枝杈上有新折的断口,仿似已经有人来过。暄晴下,断口处一朵琼苞初绽,蕊丝细细,冰瓣孱柔。
她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推门而入,待看清屋内的情形,大恸之下扑跌在地。“师兄!”她几乎是爬着度过那最后几步距离,冰冷发颤的素手够上他的鼻息,一片寂凉。
——陈至已经气绝多时了。
“师兄!你骗我!你不是说,不会有事,会好好地在此地等我回来吗?我们还没有回绿绮别馆,这里是异乡啊!你怎么能先去了!”
她泣不成声,摸索着检视陈至的伤口,他的伤口似乎经人处理过,劲装虽有千百疮痍,却不见血迹。
虞愔捧起陈至的脸,见他面容上布满憔悴和疲色,却尚算洁净,眼睛安然闭合,嘴唇青紫。手忽然在他后脑的发间探到一枚锐器,被她狠下心拔了出来。
锐刃出颅带出一汩凉血,粘稠地溅在她指尖。虞愔心中跟着一痛,拿到眼前,见果然是盐帮惯用的暗器“啸风矢”。
她忽而想见,那个人,应该已经先她一步来过了。
……连他都无能为力。
她的心冷了半截,变得麻木。
移目见陈至身旁倚放着他的剑,剑下齐齐整整迭放着她雪青色的裘衣。清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
他曾说,剑客一生剑不离身,剑在人在。这一次,他的剑没握在手里,是否已决意舍命,决定握住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