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书店的不远处有一间纹身店,也是葛蕾曾打过工的地方。那次她们经过,一个女孩正坐在门口台阶上抽烟,黑衬衫、黑牛仔裤,衣袖整齐地挽到手肘的位置,露出来的右小臂上纹着一朵沁着血的玫瑰花,听葛蕾叫她的名字后抬起头,芊芊看见她干净的、英气的脸。
“嗨,你。”她把没抽完的烟捻了捻扔进一边的易拉罐里,“路过?”
“嗯,刚从书店出来……”
葛蕾也上了台阶,蹲在那个女孩旁边,她们寒暄,不像很相熟的人,但聊起来很多话、很亲切。芊芊蹲在葛蕾旁边听,看向那人胳膊上的图案移不开眼。
“这个,什么情况?”葛蕾扬了扬视线,落在纹身师左臂内侧一个小小的向日葵上。
她于是把胳膊抬起来横放上大腿,摇着头笑,“店里小孩练手的,丑得要死。”
“丑你还晾出来。”葛蕾也笑了,她往后让了让,示意芊芊来看,“你看呢?怎么样?”
“挺可爱的。”芊芊赞许着回答,看向葛蕾笑着的眼睛。
葛蕾抬手拍了拍纹身师的肩膀,语气似有些装模作样,“艺术家都认可,你们小孩可以出师了……”她的身体随着笑声摇摆,愉悦地、轻快地,搅动着周围的空气和屋檐上摇摆的风铃声。
那时春日宜人的温度本就把人的心情烘得欢快,傍晚明艳又柔和的光罩在人的眼角眉梢上,罩在那片白净皮肤中嵌着的小小向日葵上。感受被拉得好长,人轻而易举地沉溺进去,时间大度得仿佛愿意在这一刻停滞,让那朵被赋予爱慕与忠诚意义的花永不枯萎或褪色,让感受到幸福的人永远幸福。
芊芊随着她们的笑声笑。
她有些怅然,这是她第一次见葛蕾笑得这样轻松。芊芊承认从一开始吸引自己的是葛蕾那带着些许悲伤的浪漫气。可她也是她深深拥抱过的人,是她爱着的人,她终究是更希望她快乐。
不久前的一个周六,葛蕾和芊芊一起到公园约会。芊芊在湖边架起画板,葛蕾坐在她的身边,腿上放着她的一部分颜料。一个人安静地画着,另一个人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她们安静得像是在演默剧,来来往往的人走走停停,看湖水,也看芊芊的画,竟都识相地没有打扰。
芊芊能感受到坐在自己身侧的葛蕾正一动不动着。她的一只手肘撑在长椅的椅背上,就在芊芊肩膀的后方。芊芊每次回头看她,她都会从不远处的画纸上移开视线对着芊芊笑,也许从芊芊拿起画笔的那一刻起,葛蕾就没有停止通过那张画纸看风景。
“你看到湖里那两只天鹅了吗?有一只不知道哪里去了。”
芊芊停笔,可葛蕾还是没有抬眼往湖里看去。
“它会回来的。”葛蕾抬起攥着一把画笔的手,见芊芊摇头,又放下去。
“你怎么知道?”
“这里只有它们两个,不是吗?”她又看向画里,那里面两只天鹅修长的脖颈交缠在一起。
芊芊看向葛蕾的眼睛,里面映出晚霞好看的光彩,连同她的整张脸笼罩着金色,晚风吹动她额边的碎发轻轻摇晃。
“想把画改上现在的晚霞,可是来不及了。”
葛蕾终于抬了头,看向天边那一刻不停在变化着的颜色。她把撑在椅背上的那条手臂展开,搂上芊芊的肩膀。芊芊看向她,也许她回了话,可是芊芊不记得了,脑海里只剩那张近乎散发着神性的脸孔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她的眼睛正望向不知多远的远方。
等芊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忘记了那时想画但来不及画的晚霞,只记得自己看向葛蕾很久,她面孔上散发出来的光,明明是温暖的颜色但却奇异地显得冰凉。她想起自己七岁那个下午,坐在一辆从没见过的小轿车上,路过姥姥家村子外面的一片葵花地,在晚风和飞扬的沉土之间,那些仰着头的花,就散发着这样的光。
于是她开始画傍晚的向日葵——尝试不同风格、不同大小的,挂在自己家里、宿舍里、画室里,当然也专门画了一幅送给葛蕾。
a·七
因为有一些证件的需要办手续,葛蕾回老家两周。她拒绝芊芊要陪她同去的建议。
未知是沃土,催得不安疯长。芊芊常看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出神,另一端的人显得虚无。
她此时不十分清楚,自己更担心的到底是葛蕾还是她们的关系。那有着未知过去的未知地点,或许带有着天然的伤害性,或许会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远。她一直想要靠近却又始终遥远的人,蹙着的眉头、似是蒙了雾的目光、轻合的嘴唇、渺远的声音。
其实她也有灿然地笑过。
当芊芊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那间纹身店里。她拉了一位不太熟的同学来,因为听说这个同学想要文身——一个送到手里的借口。
所以在那位见过的纹身师从一个小房间里出来看到她的时候,她起身向她问好。
“我陪一个同学来,您同事刚刚带她进去。”
“老关吗?”纹身师看向一个坐在前台玩手机的男孩,看着他点了头才又回过头来看向芊芊,“你坐,喝水吗?冰箱里有饮料。”
芊芊摇头,重又坐在沙发上。纹身师坐在她身边,“我今天有个大图,休息十来分钟进去继续了,不然我就去给你同学看看。老关也可以,他就是太严肃。”她调皮地挑挑眉,冲着芊芊笑。
芊芊还是摇头,也笑着,像是在说“没关系”。她终于才抬起头看了自己正处在的这间屋子:墙面被粉刷成很暗的蓝绿色,勾着暗橘色的边,那些暗的颜色倔强地向下膨胀,像是想要钻进人的身体里,然后把她心里恐惧的、期待的、念念不忘的一切都挤压出来,浮出到皮肤之上。而这“浮出来”,无可奈何的安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