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到了……”王登高轻声安抚,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抚妹妹,“没事儿了,马上就到蜀医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宽阔的马路边是一排排绿意盎然的小叶榕,整齐的榕树后则是同样整洁的整排六七层高楼,楼下是很长一条人行道,行人并不多。而马路上车来车往,不像是广都那边三轮车居多,反而全是小汽车。
这里是和广都城完全不同的风貌。
这里是蜀都城。
进城了。
王登高虚起眼睛,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城里繁华的景色,忽然听见身边一阵惊呼:“血!吐血了!”
王登高乍一回过神来,眼睛猛然瞪大,一瞬间红得快要滴血。他看见妹妹脸色苍白地挺起上半身用力咳了两下,没咳出什么声响,可是动作用力得却像是把肺都给咳出来。
她的脸色被咳嗽的动作憋得异常惨白,可是她的嘴唇却染上鲜艳的红,她咳血了,血滴一部分喷到王登高的衣服上,一部分黏在她的嘴唇上。
王登高微微张嘴,呼吸急促到一时发不出声音,他只听见自己牙齿咯咯碰撞的响声。
林羽翼这一口血,彻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接下来一路,王登高都不知道自己在想写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大脑混乱到极致,全凭本能地冲下公交车,回头嘱咐父亲一句,随即像一只疯狗一样抱着妹妹闯进医院,直奔儿科诊室。
看诊、检查、缴费……
和广都二医院一样的流程,唯一不同的是,蜀医的实习生很多,人力非常充沛,一路上还专门有人跟着照顾林羽翼。王登高不用担心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他缴完第一轮费用后,便把身上剩着的百来元一股脑塞给王大元:
“爸,你在这儿陪着妹妹,我……我先回工地去拿钱,今晚就回来。”
他只给自己剩了几块钱路费,出门找一辆三蹦子,一路往城南去,回工地。
王登高思绪依旧恍恍惚惚,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在蜀医的大楼里,他见到了向往许久的电梯——还坐着电梯直上八层高楼。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林羽翼的病,眼睛一闭,眼前就晃过林羽翼吐血时的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快要被他忘记的,工地上巨石砸落的那一画面,又一次出现在他脑海里,和妹妹咳血时的情景交融,刺得他心脏一阵阵闷痛。
王登高感觉心里燃着一团焦狂的火,随便一点就可能炸开。
就算坐在三蹦子上吹了一小时冷风,也没吹散他心里那团火,反而越吹越旺。
到了工地,王登高路过嘈杂的打牌声,直奔工头办公室,几个工头也聚在一起打牌——
他们本来商量说去建筑老板别的工地讨钱,结果去了才发现,那边也在闹停工!建筑老板这是彻底卷款跑路了!这下能怎么办?几个工头也没辙,只能在工地里混日子。
王登高推门而入时,负责他的那位工头刚扔出一把对子,手上一张牌不剩,笑嘻嘻地往另一人脸上贴一张纸条:“我手气好着吧!”
注意到王登高,工头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露出关切的神情,他脸上也贴了一两张纸条,于是显得有点滑稽。
“小王,”工头起身,揽着王登高肩膀往外走,“你妹妹怎么样了?”
“她……转去蜀医了。”王登高低声说。
“蜀医!蜀医好啊,都去蜀医了,你还担心个什么?会没事儿的。”
王登高嗫嗫地盯着鞋面:“哥……蜀医那边检查费、住院费都比广都贵……我这两个月工资没拿到……”
“……唉。”工头重重叹气,“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问题,我就不该相信陈越那鬼扯的王八蛋!”
陈越是建筑工地老板,这几天里,他不知道被他们骂了多少遍。
工头激昂地骂几句,情绪渐歇,语气里只剩下无奈:“可是小高,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钱?我也没拿到钱啊!上个月那一半的工资是我垫付给大家的,那之后我就穷得响叮当。小王,我也不骗你,今天在医院门口给你的那点儿钱,就是我身上最后一点儿了。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们工头之间打牌都没打钱,谁输了往谁脸上贴纸条,我真是觉得对不起你,我也想帮你,可是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王登高埋头一直盯着鞋尖,沉默,只是倔强地沉默。
工头也沉默地皱紧眉头,许久,他忽然茅塞顿开般一拍大腿:“小王,你忘了你五哥?我们找不到陈越那王八蛋,但你五哥是搞生意的,人脉广得很,他说不定找得到人呢!就算他找不到人,你们兄弟俩的,妹妹生病了,他还能不借你钱?”
还真可能不借。
倒不是王五哥这人薄情,而是他家开始盖新房了。王登高两个月前回村的时候,就看见五哥家院子喜气洋洋地在搞开工仪式,五婶骄傲地和村里人说:
“我儿子有出息,工作几年就有钱盖新房了!”
不过那天过后,王登高私下听见有人说,王五哥是挺能挣钱的,但也没挣够盖房子的大几万,他家盖新房是去贷了款的!别看他家风风光光,现在还欠着银行一万元的债呢。
不过这也的确是个思路,当初王登高来工地,就是五哥介绍他来的,说不定五哥还真认识陈老板!
于是王登高又火急火燎地跑去五哥工作的贸易公司,他坐来广都的那辆三蹦子似乎没接着客,依旧停在工地外。他一坐上去,三蹦子立马启动。
王登高风风火火地赶到广都城中心,在丁字街路口下车,茫然地左右张望两下,才记起当初那条黑黢黢的小巷在哪儿,快步钻进巷子里。王登高生疏地七拐八拐,终于找到王五哥工作的三层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