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的鸭圈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什么都不剩,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河滩的巨石上抽着烟,看见王登高,他惨淡笑着招呼:“挺眼熟啊,上游养鸭的?”
王登高沉闷地“嗯”了一声。
男人给他递根烟。
王登高想说自己不抽烟,可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下那只烟,男人帮他点燃,他生涩地把烟送到嘴边,吸一口,被呛得直咳嗽。
咳得满脸是泪。
“哈哈哈……这下全没了,你也是一样的吧?”中年男人无力地笑,“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河水的原因,上游开了几家垃圾处理厂!”
“垃圾处理厂?什么时候?”王登高哑着嗓子问。
“上半年!哈哈哈哈……那些知情的人早搬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傻子!”男人笑着笑着,脸上浮出泪痕,“其实早有人和我说过这事儿,可那时我不信,我……我!”
烟头从王登高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在石滩上。
他怔怔望着奔腾不息的浑浊河水,脸色从青黑一点点变得惨白。
垃圾处理厂?
那些早得到消息的人早搬走了?
王登高立马想起了刘麻子,难怪!难怪刘麻子宁愿亏本也要把鸭子转给他!刘麻子那时就知道了垃圾场的消息!
王登高猛地转身,像一头猛兽般跌跌撞撞冲向广都城的方向,直奔刘麻子家门口。
沿着河回头往上流跑,穿过人群拥挤的老拱桥,就到了杂乱不堪的下河坝。九几年的时候,下河坝算是广都除了城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可现在热闹过去,只剩下一片狼藉,随地摆着摊卖碟片的贩子,拐角处臭烘烘的猫狗贩子,脏兮兮的市场,地面到处都是菜叶和脚印。
一栋栋残破楼房歪七八扭地立着,王登高拐进其中一栋楼里,咚咚咚上了楼,抬手在刘麻子家铁门外用力砸了好几声,没有得到回应,王登高稍稍冷静下来,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麻将声。
他立马冲向楼顶花园,只见刘麻子这会儿正滋润地晒着太阳,乐呵呵和另外三个老头打着牌!
“刘麻子!”王登高气势汹汹冲到他面前,冲撞的力道差点没掀了麻将桌,他瞪红双眼,想要捏住刘麻子衣领,又强忍了下去,他吼道,“怎么回事儿?”
“啊……?”刘麻子浑浊的眼珠转悠,身体一下子发起抖,声音都变了调,“啥——?”
其他几个牌友原本想劝王登高冷静,然而一看刘麻子那贼溜样儿,再看看王登高一脸凶恶,就知道是刘麻子闯了祸,立马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你说是啥!垃圾处理厂!别给我装不知道!”王登高眼白渗出血丝,“你当初把鸭子卖给我,压根不是身体不好,是因为你听说了垃圾处理厂的消息,你怕鸭子砸你手上,是不是!”
“我、我……”这时候否认已经没意义了,刘麻子喘着气,脑子运转飞快,“什么垃圾场?我只知道你还欠我一笔钱,买鸭子的钱!”
“鸭子都死了,被污水毒死了!”王登高面色阴沉。
“我不管,那不关我的事!”刘麻子扯着嗓子,“反正你必须得还钱,白纸黑字写着的欠条!你不还,我、我就去广都中学找你妹妹!”
王登高没有回答,听到妹妹两个字,他盛怒的脸色似乎一下子消融了,但转而变得愈加阴沉,愈加恐怖,他背着光,像是从地狱里淌出来的吃人恶鬼。
刘麻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嗓子一扯,立马转移话题:“垃圾处理厂的事儿……我哪儿知道呀?我是真不清楚!你来问我干嘛?去问你们温老板啊!他才是第一个从河边搬走的人!他、他手头消息灵,他比谁都清楚!”
“我当初把鸭子转给你,真不是想坑你,我以为你们温老板和你透过底儿呢,我以为你心里有数,我以为垃圾处理厂还没开呢。”刘麻子呼着气接连说道。
温老板——?
王登高霎时间浑身冰凉。
温老板早就知道了垃圾处理厂的事儿?
他早就知道了——?
他——!
王登高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不敢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温老板怎么会骗他?怎么会一直瞒着他?他不信!
王登高大脑一片混乱,脑海里闪烁着这些年和温老板相处时的一幕幕的画面。
温老板无疑是个好人。
很多年前,王登高还在化肥厂饲料部工作时,每次给温老板送饲料,温老板都会给他准备一袋水果,笑呵呵问他累不累,还邀他一起吃饭。温老板对待其他小工,也是一样的态度,从那时起,王登高就认定了温老板是个好人。
后来他从化肥厂辞了职,跟着温老板一起干。温老板对他从来就像是亲哥哥对待亲弟弟一样,什么事儿都把他带在身边,认真教着他,还出钱带他去考了驾照,把自己的车拿给他开。
这么多年,温老板对他的好,他都一件不落地记在心里。
对王登高来说,温老板就是亲大哥一样的存在。
温老板怎么会坑他呢?他不信啊……!
王登高浑浑噩噩地走到街边,走回鸭场,两个小工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问:“王哥,怎么样啊?还、还有救吗?”
王登高看一眼遍地狼藉的鸭场,无力道:“你们先收拾着吧,我出去一趟。”
“好、好,王哥你啥时候回来?”他们还等着王登高发工资呢!鸭场都这样了,王登高不会跑路吧?小工惴惴不安地搓着手。
“晚上。”王登高留下这两个字,便戴上头盔骑上摩托车,沿河一路向南边的彭山山脉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