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正微笑着摆摆手,自己走到了台下,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若梁灏,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彼既成,众称异。尔小生,宜立志。”
“这段话文义简单,说的是宋朝的梁灏,在殿试中力压群雄,一举夺魁点中状元。
夺得状元并不稀奇,每隔三年都有一个,稀奇的是这新科状元梁灏的年龄,竟然有八十二岁了,以这样的年龄夺魁,才会“众称异”!
经文之所以梁灏为例,其用意就是师旷论学,要我们如陆放翁一般,即便垂垂老矣,耳目衰颓,也要手不释卷,追求学问。”
众生听李步蟾在上面解说,并没有出奇之处,他们都在等着李步蟾的后话,知道他论起文来,总是有出奇之处,不会是老生常谈。
果然,李步蟾接着笑道,“但是,这话是错的!”
“错的?”
“《三字经》错了?”
学童们一下热切起来,蒙学学的是“三百千”,这都是千锤百炼的经典,现在居然有人说它错了?
说话的还是个同龄的学童?
“王厚斋先生著《三字经》,“老而学”这个道理当然是不错的,但以梁灏为例,这个例子却是举错了。”
看着李步蟾负着双手,小大人似的在台前讲课,刘诗正欣然微笑,只听到李步蟾展开道,“梁灏此人是有的,也是宋人,但这个梁灏享年只有四十一岁,厚斋先生却让梁灏足足活了八十二岁,这是把梁灏劈成了两半,活出了两辈子。问题是,梁灏自己会委屈,他不是后汉的左慈,没修过道法,让他劈做两半,他做不到啊!”
李步蟾说得诙谐,台下的学童都笑了起来,不过祠堂端穆,学堂严肃,他们也只敢“嗤嗤”轻笑,不敢拍桌打椅。
“大家不要笑,梁灏虽然没有活八十二岁,但他的确是状元,在雍熙二年中得状元的时候,梁灏才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状元?
学童们的笑声一下就噎住了,放在当下,二十二岁能中秀才都是天之骄子,能中举人那就是人中龙凤,能点状元,那是妥妥的文曲星下凡了。
“更加了不起的是,梁灏中状元的这一年,他的长子梁固出生。”
生个儿子很了不起么?学童们的思维没转过来,李步蟾接着道,“这个梁固读书极为勤奋,他在十三岁,就著了《汉春秋》!”
十三岁著《春秋》,在坐的大班的学童有些坐不住了。
李步蟾停住脚步,正容扬声,“十年之后,这个梁固也中了状元,他中状元的年龄,是二十四岁!”
满座寂然,鸦雀无声。
科场之中高手如云,竞争之惨烈只有读书人自己知道,能够父子进士已经是凤毛麟角,父子状元更是神话传说。
“看梁灏父子,弱冠之年双取状元,那我等小生,该如何立志呢?”
李步蟾用力地挥挥手,“不知诸位如何想,步蟾每每读书至此,只得了五个字!”
“读书要趁早!”
李步蟾顿了一顿,突然提高音量,嗷地一嗓子,好像附在众人耳边大叫一般,让他们寒毛都立了起来。
“诸位,我等出身农家,不可能以读书为永业,成丁之后,便要成婚生子,便要赡老抚幼,重压之下,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可能读书?”
李步蟾声音越发激昂,“诸位,我等能够栖身父母的羽翼之下,置身此间客堂,已然幸事,发愤读书,就在此时!
看看梁灏,他的出身也只寻常,早年失怙,为季父收养,他能中得状元,繁衍出“东原梁氏”这等官宦世家,我等又为何不能?”
这不是一针鸡血,而是一盆,还是喔喔叫的雄鸡血,让台下嗡嗡之声大作。
一众小学童被刺激得晕头转向,面红耳赤,恨不得下一秒就奔赴科场。
“大善!”
刘诗正起身,边走边说,“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为学之道,在学而思,步蟾能独出机杼,就因为此。
比如梁灏,早年从学于王元之先生,以疑问求教,元之不答。梁灏始知发愤读书,苦思不得之后再求教,元之先生笑而赞赏之,方有后来的状元梁灏。”
刘诗正走到台前,嘉许地拍拍李步蟾的肩膀,让他下去,再给学童们布置作业。
“大班学童,以今日之事,“学思”为题,作五百字文章一篇!”
“小班学童,则抄写《三字经》五遍,明日必须背诵到“如梁灏”,记住了?”
“记住了!”
要是以往,这个作业布置下去,下面早就哀鸿遍野,今日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象,扯着嗓子回答,丝毫不以为苦。
刘诗正满意地点点头,给学童们散学,让刘同书带着两人收拾课堂,再带着李步蟾向自家走去。
刘氏私塾是族塾,一般来说,族塾都是请自家的读书人来充当塾师,比如在《红楼梦》中,贾瑞的祖父贾代儒,就是贾家族塾的塾师。
但安化是荒僻小县,举业不兴,刘氏自己族内没有先生,所以专门去邻近的江南镇请来了刘诗正。
为了留住刘诗正这个廪生,不但开出了三十两银子一年的修金,还专门划拨十亩水田作为学田,又专门腾出来一栋房子,将刘诗正的家人接来百足村,让他无后顾之忧。
刘诗正家的房子也是一栋木屋,格局跟李家老屋差相仿佛,不过屋畔无竹,而是用竹篱围出一个庭院。
庭院里种了一些寻常花草,两株泡桐开得正艳,喇叭一样的花朵白中透紫,重重叠叠闹在枝头。
“清明时节桐始华,桐花万里丹山路,”刘诗正推开竹篱,经过桐树之下,花香清幽,他笑看李步蟾,“小蟾,旬日不见,你的学问又有长进啊!”
听刘诗正这般赞许,李步蟾退了一步,靠着桐树,躬身道,“世叔,小侄才读了几本书,哪里敢说“学问”二字,就算日后真有所成,那也是蒙你教诲,“种子做高松”啊!”
“小小年纪,这般机巧伶俐,可以说“学问”了。”刘诗正很是欣慰,负着双手,“走吧,有事到屋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