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肯定不爱跟别人说这些的,会跟我说这麽多,还顺着我的话接,也是因为知道我在为了方茹一家的事而难以接受。”她说着,转过身子正面对他,眼神清澈而坦然,“真的很谢谢你。”
见她如此真诚直白地感谢,哪咤安静一会儿,反倒把目光移开了,只淡淡道:“没事就好。不过经此一事,你有什麽想法?”
“想法?”
“你已经发现,作为使命要去保护的凡人与人间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很多时候,也许是被迫,也许是天性使然,他们对自己人的残忍程度其实丝毫不比妖魔心软。”
“你会有动摇麽?”他问。
叶挽秋认真考虑半晌,然後坚定摇头:“不会。”
“就像三太子你说的,凡人并非十全十美,会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是意料之中。而且别说是凡人,就算是仙神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也时常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何况,既然享了仙神之名,就必须同时担起保护世人的责任,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信念,并不会这麽轻易就动摇。”
少女说这番话时,脸上每一分神情都是纯粹而坦诚的。哪咤安静望着她,眼神微不可查地闪动一下,原本的清冷融做薄薄柔和。
大约是因为她在这次试炼中所经历的事,与哪咤自己曾经在陈塘关的过往太过相似的缘故,他对叶挽秋所做所想的关注程度尤其高。
哪咤发现,虽然她的个性看似和自己截然不同。但在面临着相似的事时,他们两个的想法与理念却又表现出格外惊人的一致,好像两人在骨子里就有着某些不易察觉的共性。
这种仿佛找到同类的微妙触动感让哪咤有些意外,也不自觉想询问更多。
“只是。”她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这些道理我虽然都明白,类似的事也听过无数次。但真正亲眼看见凡人相互残杀只为自己活命还是第一次,也的确会觉得很难过。”
“人之常情而已。”哪咤不带情绪地评价道,态度冷静到有些漠然的地步。
想来也是,他是名震六界的天宫战神,几千年在战场上纵横来往,什麽样的残忍丑恶没有见过。
但他仍然坚定不移继续着自己的职责。
“三太子,你有过动摇的时候吗?”叶挽秋忽然问。
哪咤没有否认:“很小的时候有过。”
他说很小,那就大约也是和叶挽秋现在一样,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为了活下去,能对同类残忍到什麽地步的时候。而更悲哀的是,这种事在当年的陈塘关似乎很平常。
“那你……是怎麽想通,又坚持走到如今的?”
哪咤沉默须臾,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忽然起身对她说:“走吧。”
“去哪儿?”叶挽秋没明白。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麽想通的麽?”哪咤看着她,“今日是民间工匠祭祀太上老君的日子,有个地方,你去看了就知道。”
叶挽秋眼睛一亮,接着又有点犹豫:“可是试炼还没结束,按照规矩,不是不能随意离开试炼之地吗?”
哪咤极浅地笑下,明明是语气不变的话,听起来却格外傲然:“既然天帝和长生大帝选择将这场试炼交给我监审,那他们也该早就想到,合不合规矩自然一切由我说了算。”
毕竟他自己就从来不是会乖乖遵守规矩的类型。
叶挽秋望着暮色馀烬里的少年,微微怔愣片刻後,又挂起一个明艳活泼的笑:“好。我们去哪儿?”
“跟我来。”
他们离开风祁山,沿着黄河往北没多久,来到一座正在举办热闹庆典的城镇。
此时天色向晚,夜色笼罩下的大地显得格外深沉而辽远,几颗疏星与银亮细弯的月亮悬挂在深蓝如丝绒的天空上。
空地里聚集着大片来往忙碌的人群,场地中央搭着一座双层花棚,五方挂上不同色彩的旗帜。棚上铺满了新鲜采摘的柳枝,挂着烟花鞭炮与起货。中间还立着一根六米多高的老杆,将整个花棚拉长到三丈有馀,看起来极为喜庆且气派。
旁边放着一座正在轰鸣冒烟的熔炉,大风闸推送着生铁化作一炉子金红滚烫的铁汁不断翻滚。广场外有刚结束了一天忙活的镇民正不断涌来,纷纷驻足观赏即将开始的祭神表演。
人群嘈杂喧闹,叶挽秋和哪咤走在中间,不住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满脸好奇。
路过那台正在燃烧的熔炉时,她忍不住凑近哪咤问:“为什麽还要融铁?这是要准备做什麽?”
“这是为了打铁花,工匠祭神的活动之一,祈求全年平安,兴意兴隆。”
哪咤解释:“在凡间,花棚一体象征一元,棚设两层意为两仪,四方为四象。”
“那……上下两层错开的八个角,就是指八卦?插在周围的五色旗……是代指五行?因为五行生万物?”叶挽秋尝试猜测。
“是这样。”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紧接着便听见旁边带着头巾,腰系红布,光着膀子的老师傅忽然中气十足地高喊一句:“开炉起礼——!”
人群一下子沸腾开,都在激动期待着第一片铁花的到来。
随着已经被融做铁水的汩汩金红被倒入打花者手中的柳木棒,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带花棚下,用右手的下棒运起巧劲猛地击打出去。
炙热滚烫的铁水被瞬间抛打至几丈高的半空,化作撕裂夜空的万千星火,怦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