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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第3页)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喃喃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吡吡啪啪声响。

对峙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个壮汉。来报喜:“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账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待,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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