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楼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惊得屋檐下栖息的乌鸦扑棱棱飞起,周墨白正伏在案上打盹,被这动静吓得毛笔“啪嗒”掉在刚写好的公文上,墨迹顿时晕开一片。
“先、先生?”周墨白慌忙起身,官帽都歪到了一边,“怎的这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死死盯着严楼肩头那道还在渗血的刀伤,雨水混着血水,在青砖地上蜿蜒成一条细小的溪流。
严楼扯下蓑衣随手一扔,露出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被血浸透半边的纸条,上面的墨迹已经晕染开来,但“五十倭寇”“十二连坞”几个字依然触目惊心。
“戚继光的军饷船队改道淳安,预计明日午时就会路过淳安县。”他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白莲教在十二连坞埋伏了五十名倭寇死士。”
周墨白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条,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佝偻。
“可十二连环坞据此五十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而且此事绝密,本官。。。我。。。。。。”
严楼看着知县闪烁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押运路线是兵部机密,临时改动必然事出有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若贸然插手,不仅无功可领,反而可能惹祸上身。
周墨白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在权衡利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公文未到淳安,出了事也怪不到他头上。
“大人既然不便。。。。。。”严楼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将烈酒浇在肩头伤口上。剧痛让他眼角抽搐,却硬是没哼一声,“便帮我备马。”
二更天的官道上,雨水将黄土路泡成了泥潭,他胯下那匹驿马才跑出三十里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不得已劫了辆运柴的驴车才赶到这处必经之路。
严楼伏在茶棚的茅草顶上,蓑衣上的水珠不断滴落,此刻他右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地面忽然传来规律的震颤,泥水在凹坑中荡起细密的波纹,严楼眯起眼睛——二十名铁甲骑士如黑云般压来,马蹄溅起的泥浆在晨光中划出弧线。为首的白鬃战马上,将领未着盔甲,只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战袍。
但真正让严楼瞳孔骤缩的,是那人腰间悬着的狭长微弧兵刃——在后世刑警博物馆里,他见过这种刀的仿制品,却没想到真刀竟锋锐如斯,隔着三丈远都能感到逼人的寒意。
“吁——”马队突然勒缰。
戚继光抬手示意亲兵止步,目光如电射向茶棚:“棚上君子,可是要戚某项上人头?”
严楼刚跃下屋檐,四把长枪已抵住他咽喉。
戚继光踱步近前,突然拔刀横劈!刀光如匹练划破雨幕,严楼袖中短棍仓促迎上,“当”的一声火星四溅,虎口顿时迸裂出血。
“倭刀善劈,当以长制短。”
严楼喘着粗气,短棍在掌心旋出半圆,竟是用现代警棍术中的“绞刀式”卡住刀背,“戚将军的《纪效新书》里写得明白。”
刀尖倏然顿在他喉结前。戚继光收刀入鞘,突然大笑:“严兄,你怎知戚某会在此处?”
“若不是大事,小人怎会如此。”严楼拱手行礼,同时瞥了眼戚继光身后的亲兵。
戚继光会意,挥手令亲兵退至十步外,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抛给严楼:“说吧,连夜截道所为何事?”
严楼仰头灌了口清水,喉结上下滚动。“近日地方上出现诸多离奇之事。”他抹了把嘴,“盐帮、白莲教、还有浙江官府中人,似有某种联系。”说着从袖中取出地图,羊皮纸已经被雨水浸得发软,“有人将此物交予在下,上面标注了将军的押运路线。”
戚继光展开地图,眉头渐渐拧紧。“五十倭寇不足惧,”他指尖点着十二连坞的位置,“但盐帮若在运河凿船。。。。。。”
严楼从地上捡起几颗石子,在地图上的淳安城郊摆出阵型,“倭寇惯用调虎离山。”他声音低沉,“白莲教在明处设伏,实则要烧下游粮仓——那里堆着军饷船半月口粮。”
“哦?”戚继光挑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严兄还懂兵事?”
严楼略显尴尬的别过脸,他总不能告诉这位抗倭名将,自己熟知的那些战术都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刑侦教材。
“倭寇战术不过三板斧。”他用匕首在地图上比画着,“先派死士冲阵,再用火器攻主帅,最后抢辎重,但这次。。。。。。”匕首尖重重戳在运河某处,“他们真正要烧的恐怕是按察使司的密档船。”
茶棚内骤然死寂。戚继光缓缓按住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怎知密档船之事?”
“说实话,小人是猜的。”严楼直视戚继光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这人给我的路线图太过精确,精确得像官署内部流出的,而且戚将军临时调整押运路线,恐怕是有了重大髌变故。”他顿了顿,雨水从睫毛上滴落,“而能同时驾驭白莲教与倭寇联手的,除了记录通倭官员的密档,还能是什么?”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鹧鸪啼叫——三长两短,正是严楼与王癞子约定的暗号,戚继光的亲兵立刻警觉地举起弩箭,却被严楼抬手制止,循声望去,只见芦苇丛中隐约有黑影闪动。
“你的人?”戚继光问。
“一个漕帮朋友。”严楼从怀中掏出块木牌抛过去,“今早在死者身上发现的。”
戚继光接住木牌,指腹抚过上面刻着的展翅海鸟纹,当他翻到背面时,脸色骤变——那里用倭文刻着“二月初二”,正是军饷船原定的出发日期。
“海鹞子。。。。。。”戚继光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突然扯开自己的战袍前襟,严楼倒吸一口冷气——这位名将胸口赫然有道狰狞的旧伤,形状竟与木牌上的海鸟纹一模一样。
“三年前台州之战。”戚继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本该埋伏的援军迟迟未至,后来才知传令兵被半路截杀。”他手指轻轻抚过伤疤,“杀手留下的箭簇上,就刻着这种海鸟。”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茶棚茅草顶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严楼突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个油纸包:“这是从县衙库房找到的。”他展开油纸,露出里面紫色的粉末,“前不久几个暗杀我的刺客的指甲缝里也有这个。”
戚继光沾了点粉末在指尖捻开,突然脸色大变:“紫鳞粉!只有闽浙一带的官船才会用这个防蛀!”他猛地抓住严楼的手腕,“给你地图的人是谁?”
严楼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人冲出茶棚,只见运河方向腾起冲天火光,将雨夜染成血色。
几乎同时,一支鸣镝箭尖啸着破空而来,戚继光侧身闪避,箭矢深深钉入茶棚立柱,箭尾绑着的纸条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严楼一把扯下纸条,上面只有八个被雨水晕开的血字:
“密档已焚,下一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