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痛
王献在十五岁时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个决定,就是躲进方确家的车後备箱里,逃离了那个他呆了近十馀年的孤儿院。
那天晚上过後,方确告诉了他他们一家第二天离开的时间,并跟他保证,会给他打掩护,在她父母发现之前,打开後备箱让他躲进去。
这个计划在现在的他看来,似乎十分的稚嫩和鲁莽,王献甚至准备好随时被方确的父母发现,预演了无数次半路被孤儿院的人抓回去时他应有的说辞,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直到他从档案室偷出自己的证件,收拾了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到爬墙离开孤儿院,躲进方确家的车里,期间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轿车的後备箱放了行李,留下的空间并不算大,好在王献很瘦,缩进去,甚至还能留下一些馀地。
一路颠簸,王献都始终攥着拳一声不吭,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行李上浮杂的灰尘趁机钻入他的鼻腔,他被憋的被迫张开嘴巴呼吸,耳朵还一边仔细的听着前座的动静。
车内,小女孩和妈妈嬉笑打闹着,偶尔还传来几句男人附和的声音,王献眨眼的速度慢下来,紧绷的神经也在这样的颠簸中渐渐松了劲,以至于,他连自己是什麽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人真是奇怪,明明他之前在孤儿院时,每天都睡不好,每到深夜,他还会频频被噩梦惊醒,然而,今天在“逃亡”的路上,在这样逼仄压抑的後备箱里躲藏着,王献却如此轻易的在滔滔不绝的玩闹声里睡了过去,就好像这一刻,他短暂的回到了已经没有记忆的妈妈的怀抱中了一样。
有一点风飘了过来,顽劣地掀起王献被汗珠浸湿的发丝,耳边不再只有笑声,讲话声,似乎还参杂了舒缓的音乐声,窗外那些极速略过的树叶枝条舞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王献的眼皮松松的盖着,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慢,他想,这也许是他十五年来,睡过的最安稳的一觉了。
随後,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汽车不断的鸣笛,车胎不受控制的划过柏油路,铁皮和铁皮狠狠相撞。
王献想要睁开眼,但看见的却始终只有黑暗。
世界仿佛真的静寂无声。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是那种有着很浓的消毒水味,和刷着惨白天花板的病房里。
王献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感知痛楚,这种痛,从他的大脑一直蔓延至全身,让他一时间都只能想着呲哇乱叫。
护士在这时推门进来了,然後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再然後,是一个蓄着花白胡须的老头。
医生说了什麽王献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了,他当时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为什麽才躺在医院里,只睁着一双眼睛,痴痴的往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身上看。
老头也不急不躁的,一直等医生护士走光了,才眯着眼乐呵呵的移步到王献的床边,伸出皱巴巴的手,拍了拍他的发顶,然後,老头说了一句让王献至今都无法理解的话。
他说话时,眯眯眼里似乎还有泪花。
他说:“乖徒儿,你终于回来了。”
王献当时脑袋还被厚厚的纱布包着,虽然老头的动作轻,但他还是免不了龇牙咧嘴,缩着脖子向後躲开,心情却意外地没有不快。
就好像,他和这个人很早很早就认识了一样。
见他躲开,老头也不恼,依旧满怀笑意看着他。
“出院後,就随老夫回道观吧。”
“什麽?”
王献转动着眼珠,试图重新运转一下他宕机的大脑。
“呵呵呵……”
老头拈了拈胡须,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指,指了一下王献裹着纱布的脑门。
“医生说,你的头部因为遭受重击,可能会短暂性失忆,现在看来,你应该是记不起之前的事了?”
“我……发生了什麽?”
王献紧锁眉头,老人的眼睛眯得更细,随後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转身,沉声道:“死了。”
“带着你从孤儿院逃出来的那辆车,在高速上发生车祸,车上的那一家三口当场死亡,而你,侥幸活了下来。”
记忆如潮水逆流,猛然间将王献吞噬,每一丝神经仿若都在剧烈的痉挛中颤抖,而当那阵颤栗渐渐平息,留下的,唯有绵绵不绝的苦楚。
痛,胸口像是要炸掉一样的痛着。
王献感觉,自己应该还不至于这麽快就死掉吧?
“嗬——”
他突然张开嘴,急促的呼吸起来,像是被鱼鈎拽上地面而挣扎跳动的鱼,只顷刻间,嗓子眼好似堵上了一团厚厚的棉花,窒息感不由分说的就要把他吞没。
王献的目光逐渐朦胧,眼帘如同铅铸,愈发沉重,眼前所能映入的,唯有那岌岌可危丶即将崩塌的悬崖峭壁。
他应该是侥幸掉在突出的石阶平台上了。
“嗬——”
王献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看来,他真的命不久矣了。
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流失,疼痛感却在渐渐消退,直至最後归结于麻木,他终于不痛了。
“王献……”
“王献……”
“对不起……对不起……”
在听觉彻底丧失之前,王献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