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肇提早来到何铭楼,高宁秦一早就亲自在何铭楼外站台迎接,何铭楼外面也大张旗鼓的装点了一番,一副节日庆典的氛围,加之临近清明,在这样一个时间举办宴会也合情合理,高宁秦一眼看到陈肇的马车,马上放下架子,赶忙带了人上前迎接,这个面子是给足了,陈肇跟高宁秦在门外略做寒暄,两人便携手进屋,陈肇身为商会成员,又是高宁秦可以宴请的贵宾,自然不会空手而来,他带了装点精致的糕点礼盒和刚刚下来的龙井明前茶,以表心意。
陈肇放下礼物,高宁秦便迫不及待的领着他一览何铭楼后的园林宴会场所,一进园林,陈肇就明白了高宁秦的意图,整个宴会场所宽敞明亮,典雅精致,竟然让陈肇这个现代人心中升起一股豪气,只觉得自己身处整个杭州府最令人身心愉悦的地方。
陈肇来的太早,高宁秦又放不下门前迎宾的工作,便只得让陈肇自行在园林中玩乐,自己又匆匆返回何铭楼门前迎宾,回到门前之时,高宁秦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似乎刚刚还记得要交代陈肇一件什么事,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陈肇在园中逛了刚刚半圈,就听到弦音之地有古琴声传来,他心想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早,居然早就已经有人提前来了,还在园林中弹起古琴来,便想着前去结识一番,穿过幽深的林间小路,到达弦音之地的时候,却现弹琴之人他是认识的。
一古装华丽的女子坐在一张古琴之前,双腿并拢斜放,长裙覆于琴桌之下,随着她专注的弹奏古琴的动作,头上闪闪光的步摇随之晃动,纤细的双手在古琴琴弦上来回跳跃,正是跟陈肇有过一面之缘的百倾城,她的脸颊跟上一次见面相比,又消瘦了一些,身上的罗裙素衣都有点挂不上肩膀了。
其实高宁秦忙碌之中忘掉的事情,就是忘了知会陈肇一声,他点的名妓百倾城已经到了。
陈肇没有打扰她,站在旁边静静的听她弹奏,一曲结束之后,专注的百倾城抬起头来,才现陈肇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看着陈肇微笑的脸庞,百倾城顿时有一种时光倒流、沧海桑田的错觉,一时间竟然无语凝噎,眼角唰的一下流下了两行清泪。
百倾城自从上一次跟陈肇分别之后,回到媚香楼中便不再接客,刚开始媚香楼的老鸨还以为是百倾城月事来了,便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时间一长,老鸨自然看出来她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了,开始关心她的状态,试图与她交交心聊聊天,解开她的心结,毕竟这种事情在青楼里面实属常见,妓女的精神状态是很容易受到影响的,她们要面对各色各样的嫖客,会因乱七八糟的原因而精神萎靡。
比方说遇到态度强硬的嫖客,被骚扰的身心疲惫,或是服务某个权贵的时候得罪了人家,因此落下一惊一乍的惊吓病,还有接客时春宵一度的时候没能顺利完成整个性行为过程,有了心理阴影等等。
所以说老鸨一方面是妓女们的“爸爸”,鞭策她们在事业上前进,另一方面也得担任她们的“妈妈”,在生活上关心她们,一个合格的老鸨必须要做到这种程度,才能算得上合格。
然而这次媚香楼的老鸨跟百倾城做了许久工作,仍旧没能取得进展,百倾城的状况跟其他精神上出了问题的妓女不太一样,一般妓女压力大不接客,定要又吵又闹,泄情绪,或是哭的山崩海啸,恨不得隔壁都能听得见她们的委屈,再不济也要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可是老鸨每次见百倾城也见得到,说话也说得上,甚至都感觉不到百倾城的情绪起伏,表面上看起来非常正常,但是一说起接客,就满口拒绝。
百倾城这种表现,让媚香楼老鸨感觉十分棘手,不怕妓女哭闹,哭够了闹够了泄完了,自然也就回来上班了,就怕这种找不到原因的,但是这老鸨毕竟是江浙杭州府这样顶尖富庶地区中,顶尖青楼的老鸨,自然见多识广,不是心理创伤的心病,又是出在女人身上,那多半是相思病了。
这媚香楼的老鸨早年间在其他青楼带过一个年仅十五,刚刚入行的女孩,这女娃父母遭灾死了,辗转几个亲戚家都是吃不下睡不着,也不是亲戚待她不好,就是没了依靠,心里空空如也,于是便自己签了自己的卖身契,自愿堕入红尘,做起了妓女,结果第一次接客就碰上一个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年轻秀才,两人一见如故,再见之时便已情深似海,老鸨当时深知青楼女子用情过深,伤害的终究是自己,几经劝导也没有效果,那秀才后来考上了功名,嘴上许诺要给她赎身,谁知是个薄情之人,踏上官途之后便一去不返,这女孩在青楼也是如百倾城的状态一般,生死苦等那位意中人,最终没过十八岁便郁郁而死了。
历史上这种情况出现过太多太多,老鸨马上猜到了百倾城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她查了百倾城最后一次接客,知道那客人可能是王世贞王大人的门客,能当上王世贞的门客,显然是江南一带的年轻俊杰了,略微试探果不其然。
老鸨有一次尝试以闲聊的态度对百倾城说,杭州府里的王世贞王大人又要办诗会,百倾城果然对这一消息有了反应,这让老鸨更加确定,百倾城是跌入了情网,犯了相思病。
这种痛苦,对于深情之人来说当然是致命的,老鸨跟百倾城摊牌,跟她说了许多历史上因相思病烟消玉损的女人,这种例子何其之多,负心之人又何其之多,因为一个空口承诺苦等一生是何苦呢?
百倾城也听得进去,她的回答却让老鸨更加觉得不可思议,百倾城居然是对一个年轻的少年单相思罢了,而且人家早有了家室,还明确拒绝了百倾城共度春宵的邀请,这可怨不得人家负心,人家本就没有跟你海誓山盟的意思,是百倾城自己钻不出牛角尖。
老鸨不论是出自青楼的利益,还是出自对百倾城本身的关心,都多次劝导她放下那少年郎,人家本就看不上你了,还是个如此顾家之人,你又何苦纠缠呢?
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是如果感情上的事情,能用道理说得通,那人也就再也不是人了,百倾城自是懂得这些道理,但是百倾城下面的这句话令久经风月场所,年事已高的老鸨也不禁为之动容——
“你是否曾经有刻骨的思念之情,几乎带来肉体之疼痛,把你和周遭尽数隔绝,四周之景物愈浅愈淡,终于缓缓褪色。有时,便觉得它把你封闭得太苦了,几乎喘不上口气来,终究想不顾一切,用针把它刺破,哪怕是扎出一个小孔,至少让你透一口气。奇怪的是,他既是那根针,又是包裹我的那个口袋。”
如此,听到这样自肺腑的表白,老鸨已经明白,所有的劝解已经没有用了,唯有时间才能医治百倾城的心,或是将她的心彻底杀死。
那次谈心之后的第二天,却又是峰回路转,适逢杭州府游龙商会大办酒会,掌舵高宁秦宴请八方大商,自然少不了载歌载舞,艺妓作陪,当请帖送到媚香楼的时候,百倾城本想习惯性的推掉,看到请帖上“陈肇”这名字的时候,登时身心俱震,天下叫陈肇之人何其之多,奈何“陈肇字户丰”者却大概率唯独那少年一个,百倾城手上拿着红纸封包的请帖,如抓住了那根针,那根能刺破一直压抑着她的口袋的针一般,放声痛哭起来。
老鸨看到百倾城的样子,也明白过来,叹了口气,这段孽缘又当如何收尾呢?
悲观的她似乎已经看到了百倾城凄惨的结局,她有心阻止,但是何以阻止的了呢?
她只盼着那个年轻人能通过这一次会面让百倾城彻底死心。
时间回到陈肇这边,他看百倾城没由来的落下两行清泪,顿时手足无措,赶忙从怀中取出手帕递上前去,还以为这姑娘是不是弹琴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若是一般女子,自然要谢绝对方的好意,用长长的袖巾把脸遮住,不让客人看到自己泪流满连的样子,百倾城却大大方方的哭,偏要让陈肇看到她泪如泉涌的脸,还动作自然的接过他的手帕,擦了眼泪却又不归还,紧紧攥在了手中。
即便是眼圈红红的哭相,百倾城依旧美的动人,那种和谐精致五官带给人请入心脾的亲切感与占有欲,时刻刺挠着陈肇的心。
陈肇不明所以,只好询问百倾城有什么伤心之事,百倾城开口就是一句直球一般的谜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让陈肇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以为是自己点这姑娘作陪,惹她不高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先作揖赔罪,赔的什么罪,他自己都没搞明白。
百倾城站起身来往旁边一躲,不受陈肇这一礼,陈肇没听见人家的回话,都没有抬头,还是一副作揖的动作,百倾城转过头去,走到另一架古琴上又弹奏起来,陈肇才现她早就跑了。
百倾城这次弹奏的曲子跟上一曲风格便不同了,是一表达相思之情的琴曲,这个时候,就算陈肇再迟钝,也依稀感觉到了百倾城的意思,这姑娘难不成是怨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点她,光顾她的生意?
陈肇的灵魂来自现代,身为现代人,特别是现代城市中生活的市民,所谓的山盟海誓、情比金坚的故事也只能从小说里面看来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淡泊,如此真挚的思念之情更是不可能见到,陈肇一看这百姑娘的作态,甚至还有点怀疑这是不是青楼的运营策略,妓女们表现出一番深情思念的作态,勾着客人一直想着念着,把大把银子花在她们身上,这种想法可是大大的误会,陈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是惺惺作态,恐怕不应该给客人脸色,这百倾城从头到尾可都没给陈肇面子,而且人家哭的如此动情,若说是演的也是无端揣度。
陈肇此时已经琢磨出了一点味道,他坐在一个石凳上,安静的听百倾城弹琴,百倾城一曲弹完,陈肇又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一礼,百倾城又站起身来躲到旁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道:“陈公子不必如此,婢子是自找麻烦,偏要摘天上的星,偏要贪中秋的月,偏要在公子面前惺惺作态、哭哭啼啼,让陈公子误会见笑了。”
百倾城一番闹别扭的话让陈肇哭笑不得,他直起身子,大大方方说道:“百姑娘,你只看得中秋的月饱满充盈,却不知中秋已过,那月亮便越小气吝啬,越变越少,变成一副小肚鸡肠的样子,那斤斤计较、锱铢必较的可悲相甚是讨人心烦;你又看得一片晴空夜色中星星闪亮好看,却不知天上星星心无长时,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那鹊桥都只得农历七月七日才搭给牛郎织女,不知是多么不善解人意!”
百倾城听到陈肇一番自损,惊讶了一瞬,马上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陈肇看把她逗笑了,心中也宽慰放松了很多。
其实他俩之间的这种谜语似的交流,两人都听的很明白,百倾城说你是天上的星,你是中秋的月,我想你不得,隔了这么长时间见到你,那还不让我哭个够?
陈肇马上说,我哪是什么星月,我这人斤斤计较,小肚鸡肠,薄情寡义,你只看到我好的一面,我这个人可坏的很,百姑娘可别认错人啦!
百倾城见过无数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却少见陈肇这种刚见面就狂损自己的,然而陈肇不知道,百倾城就是偏偏吃这一套的女人,你跟她诗情画意,相敬如宾,规规矩矩,她反而不喜欢,你若是跟她说的起笑话,把男女之防放在一边,甚至嬉笑怒骂,不守规矩,反而能够吸引她。
陈肇上一次在王世贞诗酒会上的表现,其实就有这种意思,他不愿意表现,不露锋芒,在众人夸夸其谈的酒会上如此克制,不喜不怒,不卑不亢,反而引得百倾城关注,再加上他跟百倾城说话,从不言及琴棋书画等风雅之事,说的都是日常琐事,甚至是俗事,就更让百倾城倾心与他,跟他说话聊天也放得开,身心都是舒畅的。
用现代语言来说,这就是政治正确展现出的其毒性的一面,有的人太看重政治正确,在回族人面前连谈及猪肉都不谈,表面上来说这是一种尊重,实际上又是一种拒绝,垒起了厚厚的心之壁,越是注意民族之间的差异,就越是彰显民族之间的差异,著名的哲学家齐泽克有一次在签字售书会上,遇到一位黑人读者,他十分自然的跟那位黑人开了一个“种族主义”玩笑,这在白种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是对黑人极大的侮辱,然而那位黑人却开怀大笑,拥抱了他并且对他说“你可以称呼我nigger(黑鬼)”,事实上,真正亲密的表现,正是这种即便开过分玩笑也会相视一笑的亲密关系。
仍然是齐泽克的例子,有一次开会,他坐在讲台上,现下面有个聋哑人,于是便想用手势跟他交流,他想了半天,最终做了个暗示性交的下流的手势,脸上还露出猥琐的笑容,那个聋哑人被他不规范的手势逗的乐的不行,两人相视一笑,那一瞬间就已经成为了朋友,但是旁边一位专家却批评他不尊重聋哑人,齐泽克瞪大眼睛说:人家是哑巴,你恐怕是瞎子,你没看到我们两个比划来比划去已经成了朋友了吗?
放到古代也一样,当一个人对他人文质彬彬,客套异常的时候,他真的在表达亲近吗?
那只会让人感觉到客套,但是陈肇与百倾城的相处方式却完全不一样,两人之间似乎完全不守规矩,不讲礼数,在外人眼中,陈肇简直不像个正人君子,然而正是这种不守规矩,才体现出两人之间更加亲近的距离,陈肇如此真诚的表达着他最质朴的友善,甚至为了表达这种友善,连男女相处的政治正确都放在了一边,这难道不是他最可爱的地方吗?
这也是百倾城真正的思念着陈肇的最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