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一开始不明白,但是被卞妈妈拉了一路,冷风一吹,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紫草姐姐,你是说,今天这事儿,是计划好的?”
“我没有凭证,不好随便乱说。但今日这事儿,我总觉得透着不寻常。千祥老爷来抢小小姐,是不是太顺利了些?”透着湖面水光的反射,紫草的眼睛闪着冷静的光。
她仔细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那千祥老爷进门的时候是我奉茶的,然後大家就都退出院子了,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麽。但是我问过门上,也就是一炷香多点的时间,千祥老爷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披着大氅,大氅下面罩着的,估计就是小小姐。”
“等一下,你说千祥老爷披着大氅?”这样一说,银翘也有印象了,“我记得我退出去的时候他刚进门,我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身上穿的是绯色小科绫罗,哪里来的大氅?”
“大氅不会有错,我和门上反复问过,是一件灰黑色的。而且没有大氅,他如何能不被人发现带走孩子呢?”
“咱们府里有内鬼!”卞妈妈压低了声音,但是很肯定的说。
“二门!”这下,三个人都想到了。
“今日上值的是福顺家的,这死老婆子,居然敢吃里扒外”银翘年纪小些,人也冲动,说着就要去理论。
“别冲动!”紫草一把抱住银翘,顺带捂住她的嘴巴。
“我的小祖宗,小点声,你想闹得整个院子都听见啊。就这麽傻兮兮跑过去,福顺家的要是不承认呢?咱们又没什麽凭据。”
连翘还想反驳,卞妈妈按住她的肩膀,“紫草说得对,这事儿不能急。”看连翘一脸不服气,继续问:“那福顺家的,平时不在外面办差,住也是住在内院後罩的房子里,刘千祥是怎麽认识她的?又怎麽这麽巧,刚刚好今天就是在福顺家的值上?那大氅可不是一般人家的东西,这麽大一件,多扎眼,要藏起来不被注意可不容易,是谁给她递进来的?”
一连几个问题问下来,连翘就懵了,“那依妈妈的意思,这里面可能还有别人?”
“是很有可能,所以咱们不能张扬,得悄没声儿地去查。老爷是在外办差的大男人,内宅里的门道可没咱们清楚。这事儿,看来只能我们自己来。”卞妈妈突然想到了什麽,叹了口气,“哎,这时候,要是樊嬷嬷在就好了。”
“是啊,也不知道樊嬷嬷在梁府里怎麽样了。”一说起樊嬷嬷,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一会儿,三人继续低语,分工说好了各自要去查的事儿。
“老爷回来了!”门上来传话。天爷啊,可算回来了。就这一声儿,大夥儿的心就定下来了。
唐老爷今天这一天的心情,简直如同冰火两重天。
今年的正月十五是太医局三年一度考核的日子,考核内容从医学原理到草药识别都有。
本届一共有12个太医局局生参与考试,其中考评为上等的有9人之多,这表现几乎是历年来最好的一届。怪不得官家在晚上的宫宴上称赞说:“为社稷解忧,为百姓治患,怀信功不可没啊。”一时间群臣纷纷向唐老爷祝贺,饶是一向不饮酒的他,也被绕进去了喝了几杯。
可下了宴席一出宫门,情况就不一样了。除了平日里的长随以外,宫门口另有府里小厮候着,一见他出来,几乎是带着哭腔迎上去的。
上了马车,小厮就急不可耐地说起了家里的情况,书房被烧,小小姐被抢,大小姐重伤未醒,夫人气急攻心引发了旧疾也人事不省。这一桩桩一件件,莫说亲身经历了,光听着都凶险万分。唐老爷宫宴上饮下的酒,一会儿工夫化作冷汗,全从後背上渗出去了。
车辇刚到唐府门口,还没停稳,就看到唐老爷急冲冲地撩开了帘子,不等小厮拿来凳子,一个纵身跳下马车。许是太急了,又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眼瞅着唐老爷一个腿软,膝盖差点着地。但是没等人来扶,他立马又直起了身子,毫不犹豫地往夫人的院子跑去。
到了正房门口,却看唐老爷慢了下来。边走着边扶正了官帽,又掸了掸身上的灰,等女使们打起帘子,他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进屋,仿佛刚才那个急冲冲的是别人一样。
“老爷这是怕惊着夫人咧。”不知道哪个婆子在院子里小声说了一句,天太冷,等回头看是谁的时候,原地只留下了一丝白色的雾气。
往日里,他下值回家来,屋子里总是很温馨。夫人或是在做针线,或者在看书,有时候和小唐棠闹着玩儿,见他进门了,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来,帮他除下官帽,换上常服,轻轻问一声:“官人今日可顺利?”,递上一杯温温的茶饮子。这一天值上的疲惫就在这温声细语间化解了。
今日,一样的屋子,却静悄悄得让人害怕。一旁的女使见老爷进来了,忙上来行了礼,递上了一块帕子,带着哭腔说:“夫人,夫人刚才吐了血了…”
看着那浅青色竹子刺绣的帕子里,一块褐红色,唐老爷脑子翁地一下。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夫人的病症他比谁都清楚。病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不算多严重,可後来成亲以後陪着他在蜀地上任,偏巧遇到了地龙翻身,一时间山川崩塌,村落和庄稼地都被毁了,人也埋进去不少。夫人带着家里的女使婆子,跟着他日夜忙于救人,吃不好睡不好,加重了病情。大灾之後又是大疫,那时候连粮食都匮乏,更别说药材了。夫人把自己用的好些药都让给当地百姓了,後来发病,生生熬着,这才伤了根本。
这些年,夫人的身子一直时好时坏,全靠着药材和施针吊着。原本如果好好将养着,许还能囫囵个十几年,可现在…唐老爷不愿往下想。
他闭着眼睛挥了挥手,示意让屋子里伺候的女使们都下去,径直往内走去。
内寝里,一屋子的药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夫人的面庞,在暖色的烛光下,也显得惨白。许是听见动静了,她探着头往帐子外面瞧,手抓着床沿想要坐起来。
“蕊静,你躺着别动,”唐老爷一把上前扶住夫人,给她按回被子里,又帮她把肩膀掖好。
“官人,夕瑶…唐棠…”,夫人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连这几个词都是气音,唯有紧紧抓着他衣袖的手和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能看出她的激动。
“嘘,莫哭莫哭,我都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我你还信不过麽?”唐老爷心如刀绞,脸上还硬扯出一丝笑容:“你只管把自己身子养好了。回头还得替夕瑶看着唐棠呢。”边说着,边俯下身抱抱夫人,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然後把夫人的手放进被窝。
陪着夫人坐了约半盏茶的时间,看她睡着了,唐老爷站起身,轻轻放下床帐,把屋子里的烛灯拿远了些,然後轻手轻脚走出院子,往半夏居去了。
夜里风大,加上又下过雪,廊子上的穿堂风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脸上生疼。身後的长随递来大氅,唐老爷随手接过披在身上,又从婆子手里拿过照路的灯笼,三步并做两步往前赶,底下人都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
到了半夏居,初看到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还是吓了一跳。好在做过多年军医,唐老爷很快镇定地给夕瑶瞧了伤势又诊了脉。终于,悬在半空中的心能往下放一放了:四肢是皮肉伤,不伤及性命;头上的伤口虽深,好歹血已经止住了;刚刚从脉象看,虽然还虚弱,但总算平稳。只要这两日能够醒来,应该性命没有大碍。
出了内寝,紫草递上了万大夫留下的药方,唐老爷仔细瞧过,略一思索,提笔增加了两味药材,然後又嘱咐了些换药的事项。
撩开帘子,提脚走下院子,忽地发现又开始下雪了。候在院子里的长随忙给老爷打起伞,被他轻轻推开,挥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吧。
唐明德擡头看着漫天的飘雪,心中长叹:这上京的风雪,终究是躲不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