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牢头,外快就多了,家里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窦氏张罗着又盖起了西厢房,抓紧找媒人给小儿子介绍亲事。
那个杨霖,自从入狱后就没见过他的家人来探望过,时间长了,连旧识也都淡了,很少再有人给他送东西。
杨霖后来迷上了玄学,让叶小天给他搜集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
杨霖每日精研周易、鬼谷子等一些神乎其神的东西,后来连西洋的占星术也钻研起来,每有心得,总想找人一试身手。
奈何狱卒和犯官们对他的胡言乱语一向不感兴趣,所以他唯一的试验品就成了叶小天,摸骨、卜卦、看相、批八字……全在叶小天身上试遍了。
这一天,破天荒的,杨霖被拉出去提审了。
回来后,杨霖两眼无神,静坐在铺上如泥胎木塑。
叶小天跟他处出了感情,看着于心不忍,自掏腰包买了些吃食还有一壶酒,进到牢里小心地劝慰。
好久,杨霖才回过了神,长叹一声,跟叶小天对坐饮酒,说出了原委。
这次提审让杨霖明白,上面大人物的博弈已经尘埃落定,他的死期不远了。
他这辈子高官得做骏马任骑,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这个结局也早在意料之中。
叶小天其实也有些迷信,这些卦术中,他觉得看相最靠谱。
看杨霖虽神色平静,但脸色惨淡,双眉紧锁,便想逗他开心,于是说道:“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你善于看相算命,今天就给我好好算上一卦如何?”
杨霖果然大感兴趣,对着叶小天仔细端详半晌,抚掌叹道:“小兄弟,你骨骼清奇、黑唇红、眼大眉秀,此乃大富之相啊……”
“哦?”叶小天抚了抚自己的眉,眉头随之一挑。
杨霖道:“额头主掌才智和运气,你额头高平饱满,所以有聪明才智,少年即可行大运。鼻子主掌财富和女人缘,你鼻子直挺丰厚,贯通额头,少年时即可财运亨通,桃花朵朵。”
“此言当真?”叶小天微笑起来。好话人人爱听,哪怕明知是假的,他摸了摸自己直挺的鼻梁,忽然觉得自己长得确实不赖。
杨霖正色道:“那是自然。其实……主掌桃花运的是眼睛,你的眼睛虽然不是桃花眼,却也相去不远了。至于鼻子么,昂藏雄伟、直挺丰厚,是与那话儿相通的,嘿嘿!有桃花运,也要有副好本钱才是,你说呢?”
“嗯,有道理,很有道理。”男人当然不能说自己不行,叶小天马上对杨霖的话表示赞同,不过看杨霖那半信半疑的样子,就差当场宽衣解带,作一番验证了。
杨霖捋着稀疏的胡子,悠然自得地继续说道:“你印堂阔满、色润有光,双眼有神、眼角上扬,这种面相的人做事很容易成功。另外,你耳廓优美,颜色润白,轮廓分明,且有厚厚的垂珠,这是大福之相。你唇红齿白、人中深阔,此乃宜夫旺子之相也……”
叶小天神色一僵,愕然道:“宜夫旺子之相?!”
杨霖赶紧改口道:“口误口误,若是女人生就此等面相那就是这样了。不过你是男人,此等面相嘛,则代表大富大贵。呵呵,小兄弟,你有福禄寿三星高照,一生都会顺遂如意啊。”
叶小天扑哧一声,好笑地摇着头道:“杨大人,你拍马屁也要拍得恰到好处才行啊。福禄寿三星高照?唉,福禄寿三星高照的狱卒,那也还是狱卒啊,我又能风光到哪儿去?”
杨霖头顶寥寥无几的头猛地一振,怒冲冠道:“放屁!什么大拍马屁,此皆你的面相所示。想我杨霖乃堂堂吏部员外郎,多少高官大员见了我都要卑躬屈膝恭维巴结,老夫需要对你一个小小狱卒拍马溜须么?”
叶小天揶揄道:“杨大人,你醒醒吧,你现在是一个阶下囚,好汉莫提当年勇啊!”
杨霖头顶几根竖起的白陡然一垂,软软地贴在肉红色的头皮上,像斗败的螇蟀沮丧地垂下了它的须子,悻悻然道:“老夫如今虽是一个阶下囚,可老夫近两年精研占卜术,相术方面可绝无问题!”
叶小天笑道:“好,承你吉言,这一次小天就信了大人你。”
杨霖慨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毋庸讳言,你的面相是我看过的最有福气之人,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哪。”
说完,杨霖默然,忽然眼中神光闪现,一把抓住叶小天的手,沉声道:“小兄弟,老夫有一桩大事想要托付于你。”
叶小天皱了皱眉,缓缓说道:“杨大人,你我既不攀亲、也不带故,也谈不上有多大的交情。小天只是一个小小狱卒,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若能予你些方便自然不会拒绝,可出格儿的事我是不会干的!你可能不知道,打从元朝那会儿起,我们叶家就是刑部的狱卒,元朝亡了之后换了朱皇帝,我们叶家还是守天牢的狱卒,只要办差本份、不出岔子,我们叶家这碗公门饭就能一直吃下去!杨大人,我很看重这只饭碗的,虽然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中,它低贱无比。砸我饭碗的事儿,请你免开尊口!”
杨霖沙哑地笑了一声,道:“你不用怕,我还能让你劫狱不成?就算你肯,也没那个本事不是?我只是……想托你帮我带个话儿出去,只要你答应,老夫自有一桩大好处给你。”
叶小天根本没问有什么好处,毫不犹豫地便拒绝了这个诱惑,他摇摇头道:“杨大人,替犯官内外串通消息,一经抓获就是死罪,这条规矩您不会不知道吧?”
杨霖凄然道:“老夫如今分明是被人做了弃子,还能有谁可以串通呢?老夫只是想托你给我的家人捎句话,这……总不违反规矩吧?”
叶小天松了口气,脱口问道:“你说的大好处,是什么?”
杨霖呆了一呆,才道:“呃……五十两银子的酬劳,如何?”
“五十两?”叶小天双眼一亮,爽快地应道:“杨大人有什么遗言,现在可以说了!”
杨霖怔忡良久,缓缓说道:“老夫在位时,大权在握,仿佛那有求必应的观世音,但凡有人来求我,总能叫他满意而归,唯独不能向上天为自己求来一个儿子。老夫这一辈子就只生了一个女儿,她的母亲是老夫的妾室,素来不受夫人待见,老夫担心死后夫人肆无忌惮,会难为她们母女。”
叶小天疑惑地道:“那杨大人的意思是?”
杨霖哽咽地道:“我那女儿,乖巧伶俐,俊俏可爱。可恨老夫那时只顾恋栈权位,不曾多多承受膝下之欢,如今追悔莫及。老夫触犯国法纲纪,固然死有余辜,如今心头唯一牵挂的,就只有这个女儿了。”
他把目光缓缓定在叶小天身上,说道:“老夫想修书一封,请你转交老夫家里,让他们按照老夫的意思分割家产,给小女留一份嫁妆,保她一生衣食无忧。你可愿意?”
叶小天诧异地道:“这就是大人所说的大事?”
杨霖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老夫掌了一辈子权,贪了一辈子钱,死到临头才终于明白,对我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老夫心中最重要的事!”
叶小天慨然道:“使得!就不冲着五十两银子,这样的善举我也该去做的,当然,有钱更好,哈哈!只是……既然牵涉到分割家产,小子我红口白牙的,说出去怕也没人信,还需大人你留书一封作为证物,待我去取笔墨纸砚来。”
杨霖感激地道:“好!老夫家住湖广道靖州府,只要你替老夫把这封信送到,五十两银子的酬劳必一分不少!”
叶小天蓦然瞪起眼睛,惊讶地道:“湖广道靖州府?听你这话音儿,这个地方应该不在北京城吧?”
杨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靖州府就是靖州府,当然不在北京城,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