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笙收起鹿角霜漆盒。青砖上碎落的夕照爬上她褪色的帆布鞋,像极了金澜酒吧那夜霓虹灯投在陈逾明袖扣上的光斑。
荣远山望着她睫羽在眼下投出的青影,想起春拍会那套流拍的翡翠餐具。此刻她染着鹿角霜碎末的指尖捏着酥点,倒比任何珠玉更生动。
“让老周送南小姐。”荣远山摩挲着崖柏珠串,“正巧老周要去裱画店取画。”
南笙望着被山风卷起的湘妃竹帘,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虞山派的傲骨不在推辞,在吞咽苦涩时仍要辨得出五音清浊。
“多谢!儿童班一点开课。”她将漆盒换到左手,虎口处结痂的琴弦勒痕在暮色里泛着淡红。
荣远山笑着用银匙敲响青花盏,惊得池中锦鲤甩尾:“顺路的事。”他故意漏说那幅画正是南父生前的藏品。
南笙指尖在帆布包带上紧了紧。她望着廊下那辆黑色轿车的星空顶——与陈逾明那辆墨绿沃尔沃的麂皮顶不同,这里的星辰都是镶嵌的碎钻。
雕花轿门闭合的瞬间,南笙嗅到车载香氛里掺着的紫藤香,突然呛得喉头紧,南笙低声道:“劳烦周叔在松涛路口停便好。”
后座搁着桑皮纸包的茯苓糕,细麻绳结正是母亲惯用的手法。她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鎏金门牌,忽然想起陈逾明递名片时说的话:“虞山派的傲骨不在清高,在知进退。”
书房内,沉香篆烟在钧瓷香炉上勾出问心纹,黄花梨案几上,鎏金台灯将南笙的档案照晕出毛边。
荣远山摘了金丝镜,用钢笔尖划过南笙档案纸页。
管家无声呈上琉璃盏,冰珀里腌渍的紫藤花瓣舒展如蝶:“调查显示,南小姐除必要兼职外,未与异性单独相处十分钟。”
他瞥见主人钢笔尖悬停在“顾氏医疗京城总院”八个字上,“陈公子引荐的张院士团队,上周刚为南夫人植入机械瓣膜。”
荣远山忽然轻笑,崖柏珠串在腕间泠泠作响:“难怪她今日肯吃那荷花酥。”
钢笔尖在“陈逾明”三字上洇出墨点。
“听琴庐王师傅说,南小姐最近总盯着松烟墨出神。”管家见主人将档案页按进碎纸机,“陈公子托人捎了锡盒来,说是德国的润喉糖。”
荣远山望向窗外新移栽的紫藤枯枝正攀着南笙坐过的窗棂,经霜的藤蔓蜷成数道弧线,恰似医用胶布在南笙冰弦上勒出的浅痕。
暖气在铜管里汩汩涌动,南笙将起球的毛衣袖口往下拽了拽。瓷白的脸隐在雕花窗棂的竹影里,恍若澹园那架九霄环佩琴的冰弦,在暮色中泛着泠泠清辉。
门轴转动时带进一阵寒意,陈逾明裹着风雪推门而入,几粒雪籽落在地板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痕。他解开深灰色羊绒大衣的纽扣,崖柏木的幽香混着古墨的气息在室内缓缓扩散。
“伯母今年冬天还咳喘吗?”他一边摘下手套一边问道,声音里带着冬日特有的温润。
南笙用银匙截住茶汤里浮沉的丹桂:“每日按时服华法林,前日复查说瓣膜开合情况很好。”
陈逾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崖柏珠串在他腕间轻轻晃动:“古建所最近在拓一批碑文,新来的实习生把朱砂拓包当糖霜挤,弄得满手都是。”
“该用熟宣衬底的。”南笙睫毛颤了颤,将银匙斜靠在盏沿。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辨纸,老人温和的声音犹在耳畔:“生宣吃墨,就像雪落寒潭,转眼就没了踪影。”
陈逾明腕间的崖柏珠串突然烫。三天前他确实换了生宣垫拓片,结果毁了两张唐碑拓本。
“尝尝这个核桃酪。”他把青瓷盏推过去,盏底特意嘱咐加了蜂蜜。
支票被推进光影交界处时,陈逾明的袖扣在桌面磕出轻响。
“祖父最近在整理澹园的老琴谱,说当今琴师奏不出鹿角霜调弦的杀伐气。”支票在橡木桌面划出半弧,恰好停在两人中间,“权当琴谱修复的顾问费,时薪按古建所特聘专家标准。”
南笙的指尖在支票边缘顿了顿。三年前父亲修复澹园藏琴时,也是这样将账单折成鹤形递还陈老校长。她忽然将支票折返三折,恰是虞山派工尺谱里“清商”调的记号:“家父若在,定要说琴道酬知音,不论金银。”
暖气突然加大嗡鸣,陈逾明解开袖扣时瞥见她腕间淡青血管。他想起上周在琴庐撞见她踮脚够高处的琴囊,毛衣下摆掀起的腰线,细得能盛住从雕花窗漏进的月光。
“那就当是预付茶资。”他突然将支票折成纸船,泊在青瓷茶海中央,“祖父每日申时在澹园煮雪烹茶,缺个辨水的人。”
南笙望着纸船吃透茶汤渐渐沉没,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陈逾明用银匙接住她打翻的松烟墨时,砚台边也泊着这样的纸船。
“陈先生太客气了。”她顿了顿,“能为陈老校长抚琴,已是……”声音轻得像紫藤架下漏下的光斑,“莫大的荣幸。”
“周末……”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未察觉的温柔,“周六什么时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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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空。”南笙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什么,耳尖瞬间染上晚霞的颜色。她慌忙低头去搅早已凉透的核桃酪,银匙撞在盏沿出清脆的响。
空气突然凝固。陈逾明望着她间晃动的紫藤绢花,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真正的美人连慌乱都是风景。
灯光在她睫羽下流转:“周六申时三刻可好?令祖最重水沸蟹眼时的火候。”
“澹园……我永远记得十五岁那年的澹园。”南笙没说出口的是,那年暮春的墨香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惊鸿一瞥。
“乘我的车去吧。”他将珠串按回腕间,“那辆老沃尔沃的暖风,比澹园的恒温系统还足。”
南笙的拒绝在舌尖转成半阙清商调:“陈先生的车载音响,可还放着《潇湘水云》的钢丝录音?”她忽然轻笑,“家父总说那版泛音像雪粒子敲瓦当。”
暮色中的笑意像澹园雨后的素心腊梅,在她消瘦的脸庞上绽开。尽管眼下还带着青灰,但这个笑容却明媚得让陈逾明想起九霄环佩琴上跳动的阳光。
玻璃窗外的沃尔沃poo亮起雾灯,暮色里像头收起利爪的兽。
陈逾明望着后视镜里她泛红的耳尖,忽然明白徐志摩《沙扬娜拉》里的那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原来有些美,真的不需要任何装饰。
南笙望着窗外的雪,突然低语:“周六,我带些自制的松子糖去吧!”
陈逾明微怔:“祖父定会高兴。他总说现在的松子糖,再没有当年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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