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郁没想到钟桢会对楼渰有印象,他点了点头,示意钟桢讲下去。
钟桢道:“臣初见楼渰时,是在臣的一次筵席上,祈殿下带来的友人竟然是楼渰,臣很好奇,于是一直在观察他。臣观此人,举止从容得体,与祈殿下一直保持着距离,被言语中伤时也不俾不亢,不愠不恼,可见其心性坚韧,有容人肚量。
“之後臣在主导推广垄田之法时,了解到这原本是从槐城流传出来的,而最令人讶异的是,槐城是楼渰的封地。进而臣了解到,槐城是自楼渰接管後才逐渐发展起来的。臣想,楼渰其人,必有过人之处。以上是臣的一些见闻,说给君上与诸君评判。”
人群里又是一片哗然,许多人是第一次了解楼渰的另一面,这与他们心中形象完全不符的另一面。
公孙郁开口,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他淡然道:“诸子,豢养死士,是楼渰之过还是楼野之过?夷臣全族,是楼渰之过还是寡人之过?谋逆被诛,是楼渰之过还是反臣之过?寡人德虽浅,却知‘非我也,兵也’是推诿之辞,寡人内省己身,得知寡人有罪。
“寡人有罪,罪在任人唯心,昔年寡人顾念救命之恩,赐予楼渰过分殊荣,使衆臣心有不满,楼渰亦受非议。
“寡人有罪,罪在使良臣蒙冤,楼渰侍寡人,肝脑涂地也,令有所指,人有所行,临危受命,亦奋不顾身;楼渰治槐城,殚精竭虑也,寡人赐金,楼渰皆用于槐城子民,是不贪富贵,率领槐城人治水,化荒地为良田,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五年无灾无荒,是有功社稷。如此忠贞有为之士,寡人未尝申义于万民,是寡人之过。”
这是一个善于罪己的君主。
“臣等受教。”
衆人眼观鼻鼻观心,知道不好继续了,弹劾楼渰本来就是一个需要谨慎行事的题目,他和宋伯牵扯太多,要把矛头指向他,且要规避宋伯。别的君主可能为了美名而与臣子割席摆脱关系,自家的君主直接检讨起自己来了,君主都这样说了,旁人还能再添油加醋麽,自然是不行的。
围观的安和人,支持与不满宋伯的人情感都更甚了。他们喜欢不高高在上,会检讨自身过失的君主,喜欢走出宫门,坦然自若的君主,至于权贵谋逆丶楼渰如何,这些与他们的生活相隔太远,他们都没有兴趣。
公孙郁见这番陈词有效,他的目的其实不是要让在场的人都了解明白楼渰的功绩,而是要推翻其留下的负面印象,知道他原来不是坏人的足够了。接下来该为了他的小公主而战了。
单薄的身躯即使穿得厚实,也难掩憔悴,就是这样瘦削而毫不刻薄的脸面向围拢而坐的民衆,今天的这双眼睛没有浑浊,全是慈悲和清明。
他对百姓出声:“寡人的子民们,寡人的太师曾教导吾言,‘是民亦是子,爱民当如子’,寡人不曾忘却先师的教导。寡人也有子女,太子畅离国八年,公主祈久病初愈,究其根源也都是寡人的过失。”
他的眼里满是慈爱,“这宋国是寡人的国家,亦是公主祈的国家,公主祈不是囚禁在长欢殿的笼鸟,她可以去往想去的地方,结交想结交的人,这都是寡人的心愿。”
他将把御街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尽收眼底,对他们尤其是对妇女而言:“同样的,这宋国是你们的国家,也是女子的国家,宋国的女儿可以去往想去的地方,结交想结交的人,可以相夫教子,也可以捐躯为国,当然了,我们的儿郎也要保护姑娘们才是。”
说到这里公孙郁笑了起来,他仿佛一个温柔的漩涡,环绕着宫门的人们都无形地被他影响。除了悄然前来的钟姝,没人注意到的角落,她的脸色冷了下去。
来围观的女子不如男子多,但是她们听见宋伯这样说,心里都有一股暖流。尽管这在现实中是难以改变的,但此时此刻,又何妨沉浸在这样的氛围呢。
公孙郁今天还有最後一个目的,他看向公孙畅,而後道:“与太子畅有关的事,就由他亲自来处理吧。”
公孙畅向上座行礼道:“儿臣遵命。”
言罢他看向坐在下方的士人们,冷漠的眼神扫视而过,被看到过的士都後背发凉,这好像和他们心中的太子对不上。
他们是籍籍无名,抓住一切机会想要向上进取的士,而他是初生的锋芒毕露的君主之子,他生就是一人之下,即使他才学习如何做好一名储君不久,但在几百年来国家制度律法无形的塑造下,他们之间天然就有着普通人无法逾越的鸿沟。
公孙畅不带感情地说道:“你们是心怀嫉妒,却没有真才实学,只能弄口鸣舌的小人。”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赵寓等人的表情几乎维系不住,有的脸色发白,有的满脸通红,哪怕是宋伯都是和颜悦色地同他们交谈,这个太子却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看见他们不服气的样子,公孙畅又问道:“不是吗?”
赵寓的嘴角都僵硬了,面对这轻飘飘的仿若无心的问题,他却感到了嘲讽。这回有人先他出口回话了,是同被杖刑的陈台,他俩最近几天都在养伤,今天好不容易好些了,他约着陈台和其他人来上谏。
陈台是少有的脸色如常的人,他行礼,以问作答道:“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公孙畅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弹劾楼渰,却对他的作为并不了解,楼渰好歹治理槐城有功,你们只知搬弄口舌是非,言语亵渎公主,连楼渰都不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上是宋国的主人,如今君上有疾,你们不思为国效力,反而拿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多番叨扰,影响君上静休,罪加一等。”
下坐士人纷纷伏身请罪,早没了刚来时的气焰。
陈台是唯一敢继续发言的人,他先是磕头谢罪,而後双手撑起身子道:“这几日的行迹的确是吾等的罪过,在下认罪,只是殿下说吾等不思为国,在下不认,陈台一介布衣,空有报国之志,却不知如何去做,还请太子殿下指条明路。”
公孙畅略作思考,想起莫先生的教诲,便道:“士当有经世治国之才,你们可以就富国强兵丶律法完善各献策十条,能献上治世良方的,可以入孤的门下,其馀的趋炎附势之辈,此生不得再踏入安和。”
这个惩罚相当于是变相的流放了,一些士开始向公孙郁求情:“君上……”
公孙郁知道他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与行事风格,宋国终将会交到他的手上,从刚才的表现来看,他会是一位比他合格的君主。
他不在乎所谓仁德的修饰,他向天下表明自己的态度:“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人君,今日之事,由他做主。寡人乏了。”
内宰扶他起身回去寝宫,所有人都恭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