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辞坐在后院一角的小木凳,身旁是两个大木盆。一盆是堆成山的衣服,一盆是空的。有的衣服原本不脏,可妙慧还是统统收上来命他清洗,并提前泼洒了菜汤、稀粥、墨水。
他将遍布血痕的双手、双臂浸入冷水,待肿痛有所缓解,便开始笨拙地在木制搓衣板上搓洗衣物,用皂荚去污。
每当清水用完,就要担着两个木桶,走上几百步,去寺里唯一的水源提水,那是从山中引来的泉水。
伤口被脏衣摩擦带来的钝痛,令他嘶嘶吸气,冷汗浸透了衣领。他放缓动作,慢腾腾地洗着。
“看来,公主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样子真够笨的。”妙慧从他身边经过,驴脸挂满了得意,“不会洗也没关系,以后经常洗就熟练了。”
临走前,她一个尥蹶子,恶意踢翻了满满一桶水,假惺惺地笑道:“阿弥陀佛,真是抱歉,看来公主要多跑一趟了。”
叶星辞合起双目深吸一口气,没有发作。不远处,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尼坐在廊檐下晒太阳,半阖着眼。像在看他,又像睡着了。
望着眼前的大盆,他忽然明白了。
女人,不是一种固定的身份,而是一种处境。当一个男人,处于女人的位置,再将贞节、礼教、妇道等枷锁加于他,那他也就成了女人。而他所替代的女人,正骑着他的白马,逍遥于天涯,享受着属于男人的自由。那么,她也就成了男人。
他整天没吃东西,一直洗到傍晚。好在,那个女细作偷偷为他留了面饼,还拿来药膏。涂了药,双臂的胀痛减轻许多。
藤条留下的伤痕很浅,应该不会留疤。
他身上一块疤痕也没有,儿时玩闹摔了,也只是轻微擦伤,很快就平复如初。这身白净无瑕的肌肤常遭父亲诟病,认为不像个男子汉。可是,他也不能无故砍自己一刀啊,然后说:“快看,我很爷们儿吧?哇哈哈哈!”
亥初,末后香结束,众人就寝。本就静谧的灵泉寺更静了,偶有几声鸮鸣。
叶星辞很累,却睡不着,溜下床来到后院。月光皎洁,如水银泻地,照得屋瓦、窗扉全都轻灵通透。
人一看见月亮,就会想家,因为故乡的月也一模一样。他想娘亲,想太子爷,想那些一路相伴的伙伴们。身上又痛又饿,他蹲坐在枣树下,背靠树干小声啜泣:“呜呜,我不想当尼姑,我想回家,我想喝酒吃肉……”
月色穿透枣树密集的枝叶,斑驳地落在墙边的葡萄藤,和斜立一旁的柏木扁担。
叶星辞心头突地一跳,走过去抄起扁担,横在身前打量。突然,他朗笑一声,猛地朝前一挑一刺,就这么在月下舞起枪来。
“丹凤朝阳!拨草寻蛇!嘿,青龙献爪——”
扁担头绽开枪花,飒飒有声。少年修长的身形柔韧灵动,婉若游龙。他舞得酣畅淋漓,浑然忘了双臂的胀痛,今日的屈辱,和当下的困境。
笼罩在心头的乌云渐渐散开,胸臆间一片霁月清风。不就是洗几件衣服,没什么大不了!枪在手,去他娘!
“夜叉探海!灵猫捉鼠!苍龙摆尾——”
木钗滑落,如墨青丝披散,随枪势飞舞。木扁担黯淡无光,使它的人却华彩夺目,雌雄莫辨。
“美人穿针!再来一招回马枪,看枪——”少年故作败势朝后退,接着上步换步,照半空扎去,以回马枪作为收尾。他畅快地抹了把颈间的汗,立起扁担,眺望黑茫茫的山岭。
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唉,他的确来了雁鸣山。不过并非攻占,而是做尼姑,给人家的祖宗祈福护陵。
“好枪法!”
赞叹声陡然响起,叶星辞一惊,循声望去。楚翊竟坐在墙头,仍是昨日的白衣,左腿垂着,右腿随意支起,握着折扇的手搭在膝头,神态悠闲。他没戴发冠,束发的白色缎带在身后随风飘舞,俊逸如这山间的一缕清风。
叶星辞孤身一人困在寺里,见了还算熟悉的人,不禁凭空生出几分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