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所说的话仍在耳边,我自小由师父养育,并不是暴烈的性子,但这时却有些熬不住,两手握了又握,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对皇帝挥出一巴掌去。
他看着我的衣袖,缓缓道:“怎么?想再来一次?”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子锦做了皇帝,想必是日理万机的,没想到过去那点小事桩桩件件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索性将双手伸出来摊开:“皇上放心,小玥知道宫内规矩,身上什么都没有带。”
即便我带了任何东西,也不会蠢到在皇宫里对他出手的,那一次……我还只当他是个平常纨绔,谁知道世事变迁至此,北地丛林中偶遇的陌生人,再见便是皇子皇孙,再见……就已经是皇帝了。
子锦目光落在我摊开的双手上,手就是一动,像是又要来牵我,但最终没有伸过来,只道:“说你聪明还是傻好呢,小玥,你心中只有徐持,但徐持心中可是不止只有你一个的,若你真的了解他,你就知道,此时此刻,就算他只剩一口气了,他也不会让自己死的。”
我低头沉默,想起师父在辽地红叶似火的山上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师父说男儿保家卫国,百姓得享太平,说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说他平生所愿,是守得这一片国泰民安,放眼望去尽是耕读连绵,渔舟唱晚。
耳边又传来子锦的声音,轻轻慢慢地:“我也不会让他死的。”
我脑中“嚯”一声响,之前那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间被无限放大,像是一段阻塞已久的水道被汹涌洪水冲入,整个世界都晃荡了一下,而后眼前蒙起一片血红,低头所能见的那方地上尽成赤色。
“小玥?”子锦注意到我的异样。
“玥儿!”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然后我便被一只手带到身后,眼前是师父宽阔的脊背,因为贴得近,几乎能够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
我的心也在跳,混乱不堪地,连带着令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异样的,甚至是叵测而不详的。
耳边传来连绵的“扑通”下跪声,师父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多人,宫女太监自是不提,还有些身着蓝色长袍的,全是宫中御医。
“皇上恕罪,侯爷他醒来后就……”
“皇上恕罪,臣等拦不住侯爷……”
“皇上恕罪。”
“皇上恕罪。”
……
声声都在求饶。
子锦独自立在所有人面前,眼睛却只看着师父,我立在师父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握住我的手指冰冷,却十指有力,被这样握着,就好像永远都不可能分开。
我渐渐心定下来,眼前人物便恢复清晰,身子一动,却是师父拉我一同跪下,对着子锦说了句。
“臣错入长乐宫,请皇上恕罪。”
子锦眉毛一扬,上前来两手去扶师父,嘴里道:“朕早已赐武威侯免跪之礼,武威侯何须如此?”又扫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众人:“还不退下。”
那些人便如潮水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有个老太医起身慢了些,还有两个小太监伸手来拖,唯恐有稍息耽搁。
回廊里只剩下子锦,师父,还有我,空气里充满了无形的压力,令我呼吸困难。
“好些了吗?”子锦对师父开口,声音亲切,与最好的朋友说话那样。
“蒙皇上关心,臣已经好多了。”
“武威侯乃是国之栋梁,适才议事殿内伤情复发,朕与左右重臣皆是忧极,既然卿家醒转,怎不多休息一会儿,也好让御医们为卿家诊治伤情。”
我听到这里,手指就是一颤,师父并不看我,只是握住我的手紧了紧。
“臣适才意识不明,醒来竟是公主所居之处,万幸公主不在长乐宫中,臣错入公主宫中,自当请罪。”
子锦叹口气:“怎是冒犯?景宁与你自小相识,她眼中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个人了,我正想着……”
“皇上,臣已经有妻子了。”师父打断他。
我听见子锦开口,慢慢地:“我已经知道了。”
“臣与妻子终生已定,两情相悦,不敢委屈公主。”
“两情相悦啊……”子锦拖长声音重复了一句:“真是令朕羡慕,朕登基以来,日日批阅奏折至天明亦不能止,身边人来人往,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皇上为国事操劳,万民之福。”
“纵升斗小民亦有良伴解忧,朕心之忧,却是满朝文武,无人可解。”
回廊里有短暂的沉默,我双唇动了动,却只觉干涩,根本无话可说。
纵然有话,在这个人面前,也唯有无声。
寂静中再次响起师父的声音。
“皇上登基三月,官吏一洗陈腐,东南轻徭薄赋,西北赈济灾民,臣进京路上常听百姓称颂,圣明君主乃是万民心之所向,纵有边疆之乱,亦是蚍蜉不足以撼树,不足为惧。”
“蚍蜉不足以撼树?”子锦垂目:“武威侯的意思是,朕要是做个圣明君主,便是百姓称颂,万民所向,边疆之乱自有人出来替我分忧,若我不是呢?换一个圣明君主?”
这句话说得重了,连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师父双膝落地,只说了一个字:“臣……”然后一只手便举了起来,从肺里发出来的咳声从指缝中透出,撕心裂肺的,入耳惊心。
我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脸上失色:“师……佩秋,你怎么样?”
担忧都是真的,惊惶也是真的,就算我是在离开侯府前看着师父服下药物的,到了这个时候,入宫之后所累积的惊恐也足以冲破我的所有堤防,直接将我原本就微不足道的信心全部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