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丶高竑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你的目光永远停留在高竑身上,偏偏我是一个善妒的人。我嫉妒高竑的出身丶门阀丶才华丶容貌还有文武韬略,嫉妒他能够轻而易举得到你的喜欢,高竑视我为同窗好友,我却视之为死敌,我每天就想着一件事,怎麽能够赢过他,怎麽能够从他手中把你抢过来。”
雅氏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但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为了能够赢过高竑,我投奔了卧佛,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我以弼马官的身份,将五石散投放到军饷里,让无数奔赴前线的兵卒食用了,让他们无心打仗,并自相残杀。我看着高竑和泓儿父子自相残杀,看着他们死在了我面前,我心中委实是快意啊,仿佛在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
闻及“父子自相残杀”这一句话,雅氏蓦然红了眸眶,心中生出了一股子厌倦又嫌恶的情绪,时隔多年,她才看清楚枕边人那伟岸的面具之下藏着一副什麽样的奸邪嘴脸。
如果她能够早一点认清楚吴籍的为人,是不是就能救下她的高竑和泓儿?
如果历史能够重来,她能够劝他们不要去出征吗?
好像也是不可能的,父子俩怀揣着精忠报国的赤子之心,哪怕她劝阻他们莫要出征,他们也势必会遵循本心去守卫大嵩的河山。
她劝吴籍回头是岸,但吴籍根本没有想回头的觉悟,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他已然被滋长三十多年的嫉妒心吞噬了,成为了一个野心昭彰又贪生怕死的怪物。
雅氏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你有嫉妒心,我也有病,在失去高竑和泓儿後,我对绳缚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想将身边一切事物都用绳子缠缚住,我害怕失去它们,我得了这种病後,你认为我疯了,就用五石散控制我。”
吴籍道:“我没有想控制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活在思念亲人的痛苦里——”
“胡说!”雅氏霍然起身,泪流满面,“是你害死了他们,假令你没有做这种事,我又岂会痛苦?”
吴籍语气趋于虚弱:“高竑不死,岂有我娶你为妻的机会?”
雅氏面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生平头一回看清楚了吴籍的本质,她被气笑了,道:“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吗?为了得到,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草菅人命?”
吴籍面露苦笑,源源不断的血从口中涌出:“我也有我的苦衷和不得已……”
这个问题完全就是无解的,一个巨大的黑洞,越解释就越混乱,完全搅乱成了一潭浑水。
话未毕,雅氏寒声截断了他的话辞,“休要再为自己洗白了,你若想赎罪,就直接告诉我,人质部署图放在何处。”
吴籍没指望雅氏会原谅自己,毕竟,他迫害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他仿佛没听到她这句话似的,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啊,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你说,你想过上世外桃源般的日。你的愿望我一直记在心上,我在武陵那个地方购置了一个小院子,种满了桃树,四季如春,院子有很多的良田美竹桑竹……”
关于吴籍所描述的这些美好愿景,雅氏委实是听倦了,但她心底里,又生出了一丝极深的悲戚。
这一回发疯的人,就成了吴籍,他沉静在生前最後半个时辰的幻境里无法自拔。
她没办法跟他正常沟通,选择离开,转而去了书房。
原以为书房内外会有守卫,殊不知一个守卫也无,雅氏通畅无阻地入了书房,四处翻找,很快就在长案底下的笼屉内找到了一张簇新的部署图。
部署图上是一座崎岖不平的山脉,山脉上详细标注有死士的分布情况。
罗生堂要找的东西,应当就是这一张图了。
雅氏将部署图拢藏入袖,匆匆离开了书房,行至一个偏僻角落,用干蜡将防御图封藏在竹筒里,打了唿哨,一只信天翁疾驰而来,叼走了竹筒,白色影子很快消失在了天穹之中。
做完这一切,雅氏又回到了吴籍身边,他七窍开始流血了,露出了非常狰狞且痛苦的面容,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粗厚的朱绳,直扑而去,紧紧勒住了雅氏的脖颈,阴鸷道:“高竑和泓儿都在地府里,你不也跟我一起走罢,这样一来,你们三口之家不就能够团圆了麽?”
吴籍露出了恶鬼般的凶相,仿佛要折断了雅氏的脖颈,死活不撒手。
雅氏拼命挣扎,但无法挣脱,很快地,一股莫大的窒息感攫住了她,恐惧疯狂地往骨缝里钻去。
这是雅氏意志力最为脆弱的时刻,她差点就听信了吴籍的唆摆,复仇完後,也要了结自己,去地府陪高竑和泓儿。
但脑海里,忽地撞入沈莺歌在燕京跟她说过的一席话——
「那些人越不想让我活得好,我偏要好好活着,在任何时候,我都不自轻自贱。」
「我相信自己早晚有一日,会送那些恶人下地狱,为我女儿偿命。」
昔日的劝诫,成了金质玉声,荡气回肠地响彻在雅氏的精神世界里。
雅氏心想,是啊,她为何要死呢?
高竑和泓儿肯定是希望她能够好好活着的啊。
吴籍渴盼着她能陪他一起下地狱,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荒诞自私的借口。
她才不要死。
她要好好地活!
混乱之中,雅氏的一只手胡乱摩挲着,找到了一枝簪子,紧接着狠狠刺入吴籍的喉口左侧!
下一息,血喷溅上了雅氏的脸。
她的泪也留了下来。
吴籍的力道松弛了,身体倒在了她身上。
晌久之後,外面来了一个修长的人影,将吴籍的尸体蹬开,扶起了雅氏,将她脸上的血细致地擦干净。
雅氏看清了来人的面孔,绷紧的神经终于崩裂了,泪流满面:
“沈姑娘,我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