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听着傅小郎的倾诉,满是心疼。但她也清楚,这是人家父子之间的事情,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不好过多介入。
她温柔地说道:“小郎,记得上次我送芍药花给你时说的话吗?花不必一直盛开,如果累了,偶尔枯萎几天也无妨。等有了阳光雨露,便又会生气勃勃了。”
傅小郎抬起头,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水痕,用力点点头:“我记得哥哥说的,行道如琴弦,缓急得中道。”栖霞看着他,欣慰地点点头,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
用过早食后,栖霞将小郎送回傅家。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傅家。傅家的门脸在西市中算得上气派,前面经营着一家叫“墨香斋”的书坊,雕梁画栋,牌匾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彰显着主人的文化底蕴。后面则是住家,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
栖霞看着这气派的书坊,心中暗自思忖:经营书坊,主人必定也是读书人,难怪言辞中看不起商户了。只是他自己,如今不也是商户吗,卖书的就一定比卖茶的高人一等吗?须知茶香、墨韵并无高下,倒是他着相了。
这时,店里的伙计看到他们二人过来,忙不迭地进去报信。不一会儿,傅父走了出来。他看到栖霞和傅小郎,脸色并没有多好看,但今日似乎因为心情放松了些,少了昨日的戾气,多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他对着栖霞勉强行了一礼,说道:“犬子这两日打搅了小哥,倒叫我过意不去,得空再备礼上门致谢。”
栖霞根本不在意他是谢还是不谢,本想着把小郎送到就回转,可她那爱管闲事的心又不受控制地发作了。她对傅父说:“傅家郎君请慢!我无意介入傅家家事,只是和小郎相处几日,甚是相得。因此想赠一句话予傅郎君:凡事欲速则不达,拔苗助长不可取。”
傅父听后,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眉头紧皱,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反唇相讥道:“小哥这话从何说起?这读书科举,本就是他该走的路,我不过是督促得紧了些,怎能说是拔苗助长?小哥一个外人,不懂我傅家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栖霞听了这话,心头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她强忍着怒气,叫小郎先进去。小郎看了看栖霞,又看了看父亲,眼中满是忧虑,但还是听话地走进了家门。
等小郎进去后,栖霞再也忍不住了,对着傅父猛烈开火:“你一心只鞭策他读书,我倒要问问,你是真心把他当自己的儿子,还是把他当作光宗耀祖的工具?你把他当陀螺一样抽打,根本不顾忌他是不是受得了。他是人,是肉体凡胎,会累会困会痛!你作为父亲,是否注意过他的手腕?那上面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傅父听了这些话,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竟敢如此大胆地指责他。
栖霞气咻咻地离开傅家,回到隐香阁。刚进门,就听前堂传来仇灵雨清凌凌的嗓音:“栖霞,你回来得正好!”
仇灵雨今日穿着一身绯色宽袖长裙,裙摆曳地,肩上挽着轻柔的月白加泥金纱罗披帛。站在门厅正中,披帛随风飘动,为她更添几分灵动优雅。
她款款向栖霞走来,玉指往西墙一指:“要我做账房,这茶肆的规矩就得改。从今儿起,那幅《陆羽烹茶图》得换成《九章算术注》,伙计晨起先背九九歌,每日考查,可别让人笑话我们隐香阁的伙计简单的账都理不来!”
“没问题,您说了算!”栖霞一口答应。开玩笑,别看仇灵雨现在名义上不是东家,但她还是掌握七成九商股的大股东,这个茶肆真正的老板是谁,栖霞还是拎得清的。
栖霞只能在心里对大方说一声,对不起了。
果不其然,大方听说这事,哀嚎起来,正要找仇灵雨算账,仇灵雨道:“昨日你找店里赊了三钱银子,按日息三分利算……”
大方的哀嚎立马停了:”姑奶奶!我这就去背九九歌还不行吗?”
等大方屁滚尿流跑开之后,仇灵雨朝栖霞挤了挤眼:“别忘了,你答应我要整治大方的。”
栖霞“唔”了一声,心里默默为大方点了一根蜡。
夜里,风卷着细碎的残茶渣扫过空荡荡的柜台,木门吱呀一声响,大方蹑手蹑脚窜进了正厅。他猫着腰摸到墙边,指尖触上《九章算术注》,正待要撕,一缕月光恰好洒在纸面上,忽见墨迹淋漓的一行字从纸角渗出来——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他喉咙里“咕”地噎住,像是被人塞了把香灰。那墨迹亮得刺眼,恍惚间竟化作师父敲木鱼的手,一下下敲在他心上。纸上的佛经在月光下幻化成经卷梵文,他再也撕不下去手,仿佛那纸卷是诵经声凝成的炭。
他跺脚朝后急退,后背“咚”地撞上门板。月光下,他一眼瞥见门闩处出现半截斑驳刻痕:
“无门为法门,无住即安住。”
门缝外传来三更梆子响,他膝盖一软,连滚带爬出了正厅,扑向柴房。稻草堆里还埋着他半坛私藏的梨花白,他打算喝几口回回魂,可他一掀开草帘,就看见酒坛的纸封上,墨迹未干的字被风吹得打转: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吃惊之下,他绊倒了,酒坛“咣当”砸在脚边,清冽香醇的酒气弥漫了柴房,大方已无心去管。他一屁股坐在草堆里,把自己还记得的、从老和尚那里学来的佛经翻来覆去地念起来。
檐角铜铃忽地叮咚晃起来,仇灵雨的声音随风飘进窗缝:“大方,撕经文的业障可比撕九九歌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