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椁中情
自从南宫雍大将军捣碎贵霜王庭之後,沉寂已久的大郑与西域的商路重新开通,东去西来之货物吞吐与日俱增,若真的能半入税金,那麽楼兰国必将成为西域第一富国。这个礼不可谓不重,大郑皇帝的诚意是很足的。
“皇帝陛下厚情,我楼兰国上下皆感受到了。”楼兰王满意地点点头。
伊屠贲擦了擦嘴角的马奶酒渍,冷冷地吐出一句:“既然如此,那麽井将军作为大郑护灵使,更应亲自护送女主棺柩至楼兰城,才显诚意呀!”
“这……”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井飒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仿佛他说一个不字,便要冲上来将他撕碎一般。想到此去楼兰王城不过三四天的路程,兼之还有事未了,还得留点馀地,井飒慨然一拱手,“如此,便依伊屠将军所言了。”
入夜,万籁俱静。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钻过王帐的篱笆,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悬挂着白狼皮的灵帐外,四处观察了一番,却见仅有的两个守卫正面对面打着盹。黑影悄悄地绕到灵帐後方,确定四下无人之後,才掀起牛皮帐的一角摸了进去。
帐内空无一人,四盏羊油灯分点于帐内四角,帐中央只有一个巨大的棺椁,外兼棺前一个蒲团。黑影迅速闪到棺旁,悄然在棺椁的一头鼓捣了一阵子,顶头的椁板竟被卸了下来。一个少年喘着粗气爬了出来,他本就白皙的脸庞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而更显苍白,饶是如此,重见天日的这一刻,他依然不忘发泄不满:“好你个井飒,过了关就该放我出来,怎麽还一直让我躺那盒子里,都快憋死我了!”
原来这椁板是双层的,中间的夹层躲进一个身材不是太壮的人毫不成问题,椁底板上留有气孔,自有洞天。在里头猫上个一两天还是没有问题的,这是井飒的巧思,原本是为乌云珠预备的。身为阿斯玛的贴身侍婢,知道了太多宫闱秘闻,只怕皇帝或是南宫皇後不肯放过她,故有此准备。不料乌云珠没用上,倒是便宜了狐鹿姑。
井飒“嘘——”了一声,向帐外望了一眼,那两个侍卫依然鼾声如雷,这才低声道:“你且小声些,我带的都是禁卫,不知有多少是例竞司耳目,我敢当着他们的面让你从椁板里钻出来?赶紧走要紧!”
“伊屠将军到——”二人正要跳下棺台,忽听得帐外传来一阵高喊,接着是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帐篷外有至少二三十名护卫来到。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免一阵慌乱,大半夜的,这个伊屠贲不睡觉来灵堂做什麽?没法子,帐外出不去,帐内一目了然,唯一的藏身处只能是那狭小的椁内夹板了。
狐鹿姑毕竟熟门熟路,率先钻了进去,姿势是仰面朝天,偏这夹层狭小,只能微微侧着身子,双腿还得蜷缩着点。井飒後钻进去,二人合力费了姥姥劲才将椁板顶重新封上。如此,狭小黑暗的空间内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之声可闻。
这空间实在是太狭小了,两个人叠罗汉,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井飒的头略往下探一探,便蹭到了狐鹿姑的高鼻梁,他原本还撑着脖子,不过几秒钟便撑不住了,只好落下头,与狐鹿姑形成了个鸳鸯交颈的姿势。人说西域之人喜用香料,也不知他用了什麽香,竟这麽好闻。尤其是小鹿呼出的气体,真叫一个吐气若兰,团团幽气又温暖又馨香,搅得井飒脖颈痒痒的,心里跟猫挠似的。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帐内响起,似乎围着棺椁走了一圈,井飒再也顾不上心猿意马,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被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尊神发现。
“这有个守灵的样子吗?孝子便是这般好做的吗?”伊屠贲沉声喝问,大吼一声,“来人!去把王上请来,就说我在这等他!”
这下完了,什麽时候才能出得去?井飒心里暗暗叫苦,一动也不敢动。耳畔狐鹿姑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显粗重,井飒只觉一股热气从耳朵眼里不断吹进,拂遍全身……不行,这里是棺椁内,不能动,不能动,井飒用了毕生最大的毅力强自忍耐着,直憋得青筋暴突,热汗满额。
那伊屠贲只怕是井飒命里的克星吧,在井飒在椁板内进行激情与理智的生死交锋之时,他却在外头悠闲地踱步,丝毫没有睡意,不时还轻轻拍打着椁板的上方。听着回响在头顶上方清晰的“啪——啪”声,就是狐鹿姑也不得不屏住了呼吸,再不敢造次。
帐外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领头的脚步凝滞拖沓,似是刚刚睡醒似的,一开口井飒便听出那是楼兰王无疑。只奇怪这位楼兰王与伊屠贲份属君臣,可不知为什麽,一见了伊屠贲便有些气短,不仅眼神躲闪,说起话来也是忌惮不已:“呃,将军。本王守到了下半夜这才去打个盹的,本留了人守夜的,大约是那些奴才躲懒,回头便狠狠罚他们!”
“也罢,孝心也不是装出来的。这些细枝末节也不能强求王上!”伊屠贲语意有些倨傲,“既然王上来了,这灵帐中又无别人,那麽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那……”楼兰王一阵嗫嚅,“将军既如此说,那为什麽今天在帐外要让猛将军拦住那个叫井飒的?杀了他不是能出了本王一口恶气吗?”
什麽?伊屠猛在王帐外挑衅自己竟是为了这个?事关个人安危,井飒忙竖起耳朵听着。
“王上怎能如此逞一时之勇?”伊屠贲似乎在强压着愤懑,“我楼兰刚刚从贵霜手中夺回于阗故地,兵力钱粮大损,如何有实力与大郑翻脸?那个井飒官职微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宫监武官,算得什麽?杀了他于大郑不过损失一根毛,却使得我楼兰与大郑的盟约顿生嫌隙,得不偿失啊!”
“可是……”楼兰王似乎还想辩什麽,却被一声清脆如银铃般的女声打断,“王兄,你莫要再说了!这本来就是你的不是,伊屠将军所思所想,皆是为我楼兰考虑。再说母亲不是托乌云珠带了话,叫我兄妹日後行事谨慎,万事都得倚仗伊屠将军,你莫不是忘了?”
这个就是那个与太子谢玄订亲的楼兰公主,阿斯玛之女?听说她与楼兰王乃是龙凤双生,听其言,的确与那粗鲁莽撞的楼兰王判若两人,就不知道长得怎麽样?井飒大起好奇之心,却不料胳膊上传来一阵痛意,不由“咝”了一声。定是狐鹿姑掐的他,偏偏在椁板内,他只能生生忍着。
好在外头那三个人并没听见动静,楼兰公主软语呢喃,而伊屠贲对这位公主似乎比对楼兰王要客气尊敬许多。又说了一会,伊屠贲说要巡视军营,大喇喇地走了。
“你看看他!”楼兰王语意愤忿,“哪里有个做臣子的样子?好象我是臣子,他是王上似的!”
“王兄,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公主软语劝慰道,“如今楼兰国的军权皆系于伊屠氏,朝中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手,许多宗室皆与伊屠氏沾着姻亲,我兄妹不忍又能如何?更兼他打下了于阗故地,偿了母亲多年夙愿,其声望如日中天,王兄只能隐忍待机。”
“隐忍待机?忍到什麽时候?等待什麽机会?”
“兄长难道忘了那张秘方吗?”
井飒心中一动,他们说的是精铁冶炼秘方吗?莫不是有什麽别情?忙竖起耳朵听着。
孰料提及秘方,楼兰王反而不悦:“他不明白,难道你不清楚吗?我之所以要除了那个井飒,不也是因为秘方吗?那于阗故地已入楼兰,大郑收拾完肤施,下一个目标不就是楼兰吗?我先斩断了大郑与贵霜连着的这根线,也是为了楼兰国呀!”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井飒在心里思忖着:大郑与贵霜连着的这根线,什麽意思?是指自己吗?狐鹿姑为了自己的安危,将秘方批量透露给大郑皇帝,此事便是在朝廷,也只有少数高官知晓。因了楼兰女主,想必楼兰王兄妹也是知道的,但伊屠贲似乎并不知情,想来,阿斯玛还是留了一手的。那麽,楼兰王是想除了自己,让大郑永远不知道完整的秘方,从而炼不出精钢来?但这麽做只会好了贵霜,对楼兰有什麽好处?难道是那最後一部分的秘方与楼兰收回的于阗故地有什麽联系不成?
只听得楼兰公主轻叹一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数落着:“王兄啊,你想啊,便是大郑收拾完肤施,远征伤筋动骨,也不见得立即就会对付我楼兰。我等厉兵秣马,退一万步说,便是大郑兵临城下,谁来领兵抗敌?大郑国力远在我楼兰之上,届时鱼死网破,谁是第一条必死的鱼?”
楼兰王思索了一番,似乎终于明白了:“你是说让伊屠贲与大郑拼个鱼死网破,要麽让他死在战场上,要麽兵败论责同样要死,届时我再与大郑议和,收回王权?”
“王兄你还没蠢到家。”楼兰公主不无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