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有“女子及笄方可议亲”的规矩压着,但过了年,引澜已算得上年满十五,只差着两个月便可行及笄礼。如今鄂鞑人在盛中四处物色和亲的女子,人人都各显神通先办法成婚,韩家这时候进宫求娶,倒不算坏了规矩。
定下婚事,是避免和亲最有效的办法。彼时韩坚说得真诚,引澜也是真心实意地拘在宫中,等着他来。
其后数日,引澜都再未见过韩坚。日子同往常没什么分别,却又好像天差地别。她还如往日一般上学念书,只是内学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七八岁的皇妹和贵女,她连个说话作伴的人都找不到。下了学,她依旧每日与庆衍一道写字背书,但庆衍很是烦躁,每每朝外头望,像是盼着韩坚下一刻便提着聘礼来迎娶一般。
得了闲暇,为打发时光,引澜或插花、或点茶、或刺绣,只是总静不下心来。沛仪宫里乱哄哄的,四处是毓祯那边忙里忙慌的备嫁声。毓祯的未婚夫已定下了三月初五纳采,尚服局要裁制新衣,德妃要点选嫁妆、分配人手,毓祯一日三道地跑来引澜这儿问“若是夫婿变心该怎么办”一类的古怪问题,整个沛仪宫里乱哄哄的。她们喜上眉梢,似乎只有引澜一个人还被困顿在鄂鞑人带来的阴霾里惶惶不可终日,眼前混沌一片,不晓得当下状况,也看不清前途方向。
只能等。
引澜屏息,在心中默默数着更漏。
等着韩坚来娶她。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的。
引澜从夜色昏沉一直挨到晨光熹微,一直数到更漏渐残才睡了一阵。天色刚亮没多久她就被范姑姑叫醒,说是皇后传召,要她去一趟昭仁宫。
引澜不明所以。她这样不得宠的公主,从来都是跟在德妃与毓祯的身后当陪衬,就连请安也是穿着最素淡的衣衫跟在最末,恨不得混进宫娥里一般默默无闻,从未有过被单独召见的时候。她心中打着突,竭力保持着镇静,跟着皇后身边的顾嬷嬷走进昭仁宫。昭仁宫里张灯结彩,仿佛是为着庆贺什么喜事。引澜神思恍惚,只当是年节的花灯没撤。艳红的幢幢灯影下,一道单薄的人影跪在正院,双手举过头顶,捧着一个装满水的木盆。那木盆厚实,装满了水更是沉重。宫婢手肘抖个不停,仿佛下一刻就会将那水盆打翻。
立春已过,可春寒料峭,若是一盆水浇在头上定然会受凉的。引澜不忍,走近一瞧,认出是那日自己打翻茶盏烫伤时端茶的宫婢。
这是宫里常用的磋磨人的手段,不打不骂,只罚些看不出来的,譬如端茶端不稳,便罚人这般跪着端水盆,还美其名曰是“**”。引澜心中一凛,又有些难受,不知这宫娥是因为上次碰翻了茶盏的事受罚,还是因着旁的错。她怜悯那宫娥受罚,只是皇后宫中的事,不是她一个公主能置喙的。她绕过那宫娥向前走,又实在心煎,顿足回身向顾嬷嬷道:“嬷嬷,这婢子犯了什么错儿?娘娘是最宽厚慈和的,就算是惹了娘娘不痛快,想来她也不忍心责罚太狠……”
她指着那宫娥笑得和气,几乎算是低声下气在求顾嬷嬷了。顾嬷嬷却不理会这头,只笑着催:“公主快请吧,陛下和娘娘在等呢。”
见她驻足,顾嬷嬷更朝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婢会意,堆起满脸矫饰过的笑意,口中做出极热络的样子来:“公主快请。”
一边说着,一边迎上来搀她。说是搀扶,更像是架着引澜往里拖。引澜稀里糊涂,机械地跟着宫婢往里走,只觉得眼前的殷勤笑意与耳畔的琳琅逢迎都像是太虚幻境里的迷梦,与她不相干。就如同沛仪宫里欢腾的备嫁场景,也是虚无缥缈的水中月、镜中花。她像是踩在云朵上,仿佛灵魂出了窍,空洞的眸子落不到实处。
进得内室,那股子飘忽感更强了。今日皇帝也在,帝后二人专门选了西次间接见引澜,大抵是想找个不那么正式的场所,挤出一些舐犊情深、父慈女孝的假象来。皇帝见了引澜进来,脸抽了抽,似是想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但失败了。他脸上莫名露出些落败者才有的难堪,僵硬笑道:“小七出落得愈发像个大姑娘了。”随后他又转向皇后,赞许地向她点点头:“你把小七教养得很好,很懂事。”
这些寒暄,连同帝后的慈蔼,都是引澜十分陌生的。她杏目圆瞪,忘了那些虚浮的礼仪,只望着眼前的中年帝王,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仿佛这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面对面跟父皇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又或者,父皇一口一个“小七”,大概是因为他快要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引澜刻板地行礼问安,并不答话。皇后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热络让她坐下,又微微侧身转向皇帝,附和道:“小七乖巧,从不让臣妾操心,比起她那些姊妹强出不知道多少。”
“说起来,小七也已及笄了……”皇帝道。
他目光柔和地看向引澜,那眼神竟隐隐的有些殷切,带着几分不该由父亲对女儿露出的央求神情。若是平日,引澜定会换上一副乖巧的笑脸,做出些孺慕之色,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来哄帝后开心。只是今天眼前的帝后都太过陌生,陌生到她甚至吝惜一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她语调清冷,不卑不亢地提醒:“父皇,女儿四月才及笄。”
帝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们心里大概还在埋怨她不识抬举。皇帝尴尬一笑,皇后立刻打圆场:“是呢,你的及笄礼是该早早备下了。你如今身份不同,你的及笄礼当比毓祯的更加隆重才行。”
引澜侧过头不做声,任凭皇后唱独角戏似的自顾自接下去。皇后果然厉害,丝毫不觉尴尬,甚至拿出一副喜从天降的夸张腔调,笑得春风拂面,朝引澜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你父皇为你寻了门好亲事——嫁与英勇的鄂鞑王,做一国王后,后宫之主呢!”
终于来了!
话音落地,那股子虚无感也同时消失,一切都是近在咫尺的残酷现实。像是大石头落了地,皇后的话带了千钧的重量,硬生生坠着引澜四肢发麻,要把她拖入阿鼻地狱般不留情面。
“鄂鞑王……么?”引澜不置可否,连女儿家应有的、听到婚事该有的羞怯都忘了装。她冷笑着重复,一字一顿,刻骨的讥讽。
她的态度惹恼了帝后。长久以来,七公主乔引澜在后宫中,一向以乖巧懂事著称,养母德妃也总夸她省心。现在,没有脾气的面人儿乍然长出了刺,动辄反唇相讥,满面讥诮,这实在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是了,鄂鞑使团下了国书,庄重求娶,郑重其事,足见对你的看重。”皇后点头,语调肯定,“你与毓祯、华宜自小一处长大,现下三姊妹都要成婚,各自觅得良婿,岂不是美事一桩?”
引澜浑浑噩噩,终于明白了外头的红绸与灯笼是为何而挂。她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怔愣良久,终于听懂了皇后的话,呆呆地张口,问:“华宜姐姐也定了亲么?”
“正是。不是外人,你也认识的,正是庆衍的伴读,工部屯田司韩郎中家的二公子,似乎是叫什么韩坚的。”皇后笑道,像是说起了一桩亲戚家儿女的喜事,也不知道是真为华宜高兴,还是为了做出一副欢喜的腔调来,在引澜面前渲染出和美的氛围。末了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说起来这算是亲上加亲,韩二郎是华宜的表哥呢。”
小说《新帝登基、他却要我镇守后宫》第9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