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鞑人全都骑马,脚程比预想中更快,赶在腊月廿七进了京。此次前来议和的使团共有三十人,一道进了馆驿休整了一天,翌日另有一五人小队入了宫。那日是腊月廿八,朝堂已经休假了,不过因着事关重大,皇帝仍是起了个大早,在崇政堂接见了使团。
不同于与西羌不死不休的世仇,大雍与鄂鞑虽近年来频有龃龉,但总体而言,还是有一些邻国友邦情谊在的。
如今的这位陛下过了五十年顺风顺水的人生,虽是有些庸懦,倒也算得上是个守成之主;邢變二州是积年旧怨,实在拿不回来便也罢了,只要鄂鞑人不打到家门口来、不害他做亡国君王,他情愿多多赔上些财帛银钱,哄得鄂鞑人高兴。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与鄂鞑结盟,共同抗衡强大的西羌,倒也算是功德一桩。
这样想着,见着了鄂鞑人,今上依然笑呵呵的。他先接下了鄂鞑使臣送上的礼物,又笑着遥遥问候鄂鞑王。他一边传旨给鄂鞑使团赐座,一边和颜悦色地提起过两日就是汉人的除夕,宫中有夜宴,请鄂鞑人列席、一道热闹热闹。
一番话说完,皇帝觉得自己脸都笑得有些僵。他侧身去端手边的茶盏,却见为首的鄂鞑使臣没有落座。那人生得格外高大,须发浓黑,眉毛都长在了一起,总像是紧蹙着在瞪人。他直直地看向皇帝,递上一支织锦丝帛卷轴。
“雍朝皇帝,这是我们的国书。”那人用生硬的汉话说了一遍,又努力做出了一个和善的表情,微微弯了弯腰,“请您看看。”
他直来直去,不给皇帝半分迂回余地。雍帝不太适应这种开门见山的沟通方式,怔愣一瞬,又有小内侍接过了卷轴,给了他贴身内宦捧上来。他缩回手,接过卷轴打开,扫了两眼,又不可置信地望向下方。他的眉头现在也如那鄂鞑人一样,紧紧扭在一起。鄂鞑人坐下,向雍帝拱了拱手,应答他刚才的问题:“除夕宫宴,我们很愿意去。谢谢您的慷慨。”
除夕夜的宫宴,非皇亲国戚与内臣高官不能参加。宫宴规模很大,最上头是帝后及太后,下头又有臣子与皇亲分别居于左右,中心留出空地来,便于歌舞丝竹演出。每个方阵男子在前,女眷在后,中间用一道屏风挡着。引澜跟毓祯与晋王家的华宜郡主坐在一块儿,一边伸长了脖子透过屏风去看中间的歌舞,一边窃窃私语议论着今日宫宴的不速之客。
“鄂鞑人怎么也来了?”毓祯拉着两位小姐妹咬耳朵。
引澜吓了一跳,左顾右盼,怕自己染上“议政”的嫌疑;华宜郡主笑笑,安抚地拍了拍她:“过年了,小七你就别拘着了!现在她们——”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前头的德妃与晋王妃,“可没空管我们。再说,这殿中谁人不议论鄂鞑人几句?”
华宜眉眼弯弯,恶作剧似的朝上头正襟危坐的皇后努了努嘴。她生得美,眉目朗朗,艳若桃李,扮这样顽皮的鬼脸也显得娇憨可爱。引澜还未作出反应,又被毓祯戳了戳。她正伸长了脖子,拽着引澜的手臂要她一起往鄂鞑那边看,瞧瞧这些蛮人究竟是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鄂鞑人坐在臣子那一端,距离皇族女眷这头十分遥远。尽管如此,他们的存在感也强到不容忽视。他们人高马大,壮硕如小山似的,个个都要占据近两个座位,并且行为粗鄙,扯开了嗓子乌拉乌拉地喧哗,喊一些听不懂的话,与厅堂内高雅祥和的气氛格格不入。
“果然是蛮荒之地,真是粗鲁。”
身躯如小山似的鄂鞑人在座位上坐下,因为他们身材过于魁梧,桌子被碰得挪了位置,发出“轰隆”的异响。华宜郡主厌恶地瘪了瘪嘴,对鄂鞑的鄙夷溢于言表。
中央的舞池歌舞换了一轮又一轮,珍馐佳肴也流水似的送到宾客面前。于公主郡主而言,参加这类宫宴也简单:皇帝祝酒时便起身附和,余下的时间便大快朵颐。至于歌舞嘛,伎乐班子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样式,再说,她们坐得靠后,便是想瞧也瞧不见。
鄂鞑人却不甘淹没在这副欢声笑语的宴席中。酒过三巡,其中一名使臣“轰隆”一下站起来,走到舞台中央,朝宝座台上的皇帝行了个鄂鞑礼。随后他转身,一面抬手指了指皇亲那一侧后方用以隔断的屏风,一边大大咧咧地说:“雍朝皇帝,前日向你讨要一个女儿回去当鄂鞑阏氏的事,考虑得如何了?若是定了人选,也把帘子掀开,好叫我们相看相看!”
丝竹还在奏着,直到大厅中的诡异静默让乐伎警醒过来,稀稀拉拉停了演奏,逐渐变喑哑。引澜僵在原处,只觉得厅内安静得可怕,周身变成了白茫茫冷冰冰的一片,像是突然降下了大雪把一切都冻硬僵死了似的。她不明白,她分明听见那鄂鞑人说的是汉话。虽然有些发音咬字不太准确,但那的确是她从小听到大的、标准的汉话,可她就是听不懂。
她依稀晓得,阏氏是鄂鞑人对王后的称呼,而“皇帝的女儿”,指的自然就是自己与毓祯这样的皇女。她费力地理解着鄂鞑人那番话的意思,心儿怦怦直跳。
——鄂鞑人,要讨个公主回去,嫁给鄂鞑王,做鄂鞑的阏氏。
史书上写的和亲,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隆冬时节,引澜却察觉到自己起了一后背的冷汗。她麻木地偏过头看了看德妃,见她脸色煞白,嘴皮抖个不停;她又看向毓祯与华宜,两个姑娘早已被吓呆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空洞地盯着前头。
鄂鞑递交的那封国书,里头写的正是这个——大雍嫁一个公主到鄂鞑,两国以姻亲为契结盟。只要雍朝自此赏赐“岁币”,鄂鞑愿向大雍称臣,永不来犯。
如此一来,两国边境太平,鄂鞑铁骑不会跨过濯江南下,今上不必担心沦为亡国之君,鄂鞑也不用倾举国之力进犯掠夺。两国结成同盟,还能一道制衡强大的西羌,更不用说从此鄂鞑的战马、牛羊与皮毛供了大雍,而大雍先进的冶炼、纺织、医药技术又能流入鄂鞑,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今上现在还没答应,但他迟早会的。就算他不愿意舍弃自己的骨肉,群臣也会逼迫他点头。再说,皇帝有九个女儿——女儿又不能继承大统,于社稷无功,算什么稀罕物?若是能用一个女儿换来千秋万代的和平,那倒不失为这位公主的功德了。
后宫众人这样想,文武百官这样想,就连鄂鞑人也深信不疑。和亲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直率鲁莽的鄂鞑人便非要在这场除夕宫宴上“相看”未来的阏氏。
引澜遍体生寒,尤其是脾胃间,像是吞了一整块冰,坠得五脏六腑都发痛。恍惚间她听见皇后强自镇定解释:“使者有所不知,大雍朝女儿娇贵,及笄后父兄轻易都见不得。若是今日被这么多人瞧见面容,只怕没脸再活着了。”
鄂鞑人满不在乎地说:“皇帝的女儿有什么稀奇?我王的后宫中有几位小阏氏,是从各部落抢来的大妃、公主,我瞧着并无什么不同。雍朝皇帝,快叫我们瞧瞧你女儿长什么样,我王是鄂鞑最英武的勇士,当然要拣个漂亮健壮的婆娘。”
厅内妇人皆为贵胄家眷,读着《女则》、《女训》长大,何曾听过这番腌臜粗鲁话?一时间殿中骚动,议论纷纷。德妃扭着手中的帕子,紧咬了牙关,那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不止德妃深感屈辱。自己的同族被蛮人这样当货物般拣选议论,所有人都觉得颜面受损。皇帝沉下了脸,知枢密院事站了起来正要进言,鄂鞑使团那一席位上忽的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鄂鞑话。
彼时引澜还听不懂鄂鞑话,只觉得这人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雄浑威武,把含糊不清的鄂鞑话说得抑扬顿挫,像是在击鼓。她壮着胆子伸长了脖子朝那边望去,碍于屏风和距离的阻隔看不真切,只能影影绰绰瞧见远处鄂鞑人的席位那儿一座“小山”。
“小山”话音落,早前说话的那个鄂鞑使臣嘿嘿一笑,冲帝后及皇亲这边各行了一礼:“小人无礼,还望各位大雍人不要同我计较。”
他分明摆出一副“我是蛮夷你奈我何”的流氓样,主和派的官员又起身打哈哈祝酒,再无人提这桩小风波。
只是后宫女眷仍是被方才知晓的和亲一事吓破了胆。此后的时间里,毓祯吓得一直抖,再无顽笑的心思;华宜惊怕得更厉害,周身觳觫。反倒是引澜很快敛下心神,面上波澜不惊,柔声细语安抚着两位姐姐。她拈起面前的炙羊肉——据说是鄂鞑特色——尝了一小口,只觉腥膻得很,实难下咽。她放下筷子,刚想提醒两位姐姐别吃,就见华宜“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我不要去鄂鞑!这等粗鄙的蛮人,这等腌臜的吃食,我不要!我不要嫁!我会死的!”
她惨白着脸,撒泼打滚,哭闹不休。
引澜慌忙地扶起她,又用求助的目光投向德妃与晋王妃。晋王妃是晋王续弦,是韩坚的姨母、华宜的继母,面上功夫一贯做得好。她急匆匆地唤人来搀扶华宜郡主,又命人带她去偏殿更衣。德妃掩了掩口鼻,回头看了看席上。席上觥筹交错,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因引澜反应快,及时捂住了华宜嘴,才没叫人听见她这番悖逆之言。
略有头有脸些的人家,女儿家尚且讲求温雅内敛,婚嫁之事一听便该红脸回避,越到高门大户规矩越多。像华宜郡主这般,将自己的婚事与两国的邦交大事当众挂在嘴上,论起来抄女则女训都是轻的。
安顿了华宜,安抚了毓祯,德妃这才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引澜。她见引澜淡淡站在一旁,脸上无悲无喜,笑道:“难为你稳重,不像你两个姐姐。”
引澜挤出一个疏淡的笑容,并不敢得意,只细声道:“母妃的教诲,女儿不敢忘。”
她自是不敢忘的。无宠的公主,行差踏错会遭多少罪,两个姐姐不知道,她心里却时刻记挂。更何况,在这宫中她仍有软肋,她不敢不怕。
庆衍,庆衍。小小年纪,踌躇满志。她怎么敢有错,连累她的庆衍?
引澜重新落座。眼前的鄂鞑菜色已然撤下,可殿中的鄂鞑人依然在,小山似的夯在帘帐后的座位那儿,虽瞧不真切,但引澜知道,他们鹰似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这边看,贪婪地肖想着“雍朝皇帝女儿”的长相,预备绑一个带回那被风沙和黄土淹没的蛮荒之地。至于这女子姓甚名谁、是否愿意,于殿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都不重要。
引澜打了个寒噤,放下筷子,再度堆起笑脸,跟着德妃一起为舞池里头的杂耍鼓掌喝彩。
小说《新帝登基、他却要我镇守后宫》第5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