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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第1页)

尾声

二〇一四年十月,北京。

从万安公墓出来,廖思远便向等在轿车旁的司机小周挥手:“走了,去八宝山。”

“好嘞!”小周殷勤地给他开车门,又不忘恭维道,“从西山迁来万安还是方便,离咱们总部近,离八宝山也近。一个钟头的工夫,老爷子和老太太两边您就都看完了。放在以往,单是往西山跑一趟就得将近一个钟头。”语罢又将副驾上的纸袋子递给他:“快到饭点了,您先垫垫。”

廖思远低头看一眼身上整洁的白常服,又看一眼油纸包裹着的夹满酱料和芝士的汉堡包,默默将它放去了另一边,与将要捎给父亲的那束白菊花比肩而立。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接通电话,对听筒那头应声:“哥。……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上回就叮嘱了他们重新给溶姨的名字描红。老家那边,我也是同样的意思,他们要重修宗祠祖庙无可厚非,但父亲这边还是暂不迁回较好,你我也没什麽非得出面的必要。……对对,就这样。”

毕竟身负重担,寒食丶清明等节日他未必抽得出身,于是每逢要出远门,他都会特意空出半天时间拜祭父母的坟墓。一九八一年,杜伯伯去世後不久,父亲当年的案子终于“平反”,并举家搬回了国,他们一家人一同度过了几年安稳的时光。黄伯溶和廖定一对他关爱有加,两个小辈暂时还留在国外读书,但也常有书信往来,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高中毕业後,他如愿以偿考入了位于大连的海军指挥学校,这所院校不久後即更名为沿用至今的“大连舰艇学院”。

爱人和战友的相继离世还是对父亲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他将母亲写下的那些书信全都珍藏了起来,据大哥的描述,他变得比年轻时寡言少语了很多,除却仍不时为政协的工作奔走忙碌,馀下的时间大多用来安静地读书。他慷慨地为战友们的故事和相关的影视作品提供了许多素材,但每当有人上门来商讨为他编写传记或回忆录的事宜,他都婉言谢绝。廖思远忙于学业,难得抽出空当陪父亲小坐,他就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张陈旧的信纸,指着母亲在上面的寥寥数语,向他讲述他们当年在抗战路上的故事。纸张的年头渐长,有些开始变得脆而易碎,他又不舍得为它们加上塑封,怕不能触摸到纸上母亲留下的温度与呼吸。後来,父亲把这些信件按时间顺序小心地收进了他书柜的最深处,不再轻易地来回拿取,但仍能精确无误地和他讲起哪年哪月那一封信的哪一行里母亲曾写下怎样的字句。分别十一年,母亲共写下了三百多封长短不一的信,他不知反复读了多少遍,已将它们深深刻在了心底。

父亲对他的专业领域仍充满智慧丶敏锐和宽广的胸襟。一九八四年,他和几位健在的老战友一同受邀在现场观摩了国庆阅兵,回到家後还不及休息,便用那双仍激动地颤抖着的双手翻找出一本本书册和一页页资料,认真仔细地从头整理他过去参与装甲部队建设及操作美苏各类主战装备的心得,并就自己的经验和认识洋洋洒洒写下了万字对军队训练和教育的发展建议,那篇文章据说在许多领导首长之间传阅并获得了一致好评。社会的新面貌似乎让他久违地找回了年轻时的动力,在工作中越发有了百倍丶千倍的干劲和热情,但他的身体状况却无可奈何地走上了下坡路,最後一年多时间几乎只能卧床不起。一九八八年三月,他刚毕业分配到一线部队不久,即在一场与外军的交火中荣立战功,佩戴着奖章和红花到他面前向他敬礼。父亲看了喜报後很是欣慰,连声说母亲也会为他感到骄傲。同年十二月,他随舰出海训练,直至返航才惊闻父亲病危的消息。

在那个时候,广东到北京的距离确实还很遥远。飞机落地,他来不及换下浸着海浪的军装,便风也似的扑到父亲的病床前。伯溶阿姨和大哥含着眼泪抱住他,说父亲一直在等他回来。他轻轻地靠近他,握住他的手,一声一声地呼唤父亲,父亲听见他的声音,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又摸一摸他身上的军装,很高兴地笑了,唤着他的名字,眼里同样有泪光涌动。他哽咽着说:“爸爸,我来晚了!”

父亲摇摇头,对他说:“我要去找你妈妈了,她等我太久,我很对不起她。”

他想起母亲当年和他的约定,便凑到父亲耳边告诉他:“妈妈曾经说过,她看到过以後的样子,她是从未来来的。”又忍不住哭道:“爸爸,你要好起来。妈妈在等你的,你一定能见到她。”

父亲的手掌凑近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擦去了一片泪水。他也小声告诉他:“你杜伯伯临走前和我说,你妈妈有一首常唱的歌,还会跳舞,你小的时候就常抱着你唱。他後来才知道,这首歌和这支舞都是你妈妈走了之後才上映的,所以他一直很相信,她就是从以後来的人。”

廖思远感到很後悔,後悔没有早一点告诉他自己和妈妈的约定,没有早一点多给他一些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他哭得说不出话来,几乎扑进父亲的怀抱里,听见他单薄的胸膛下那颗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缓慢和微弱。家人们守在他的身旁,父亲最後抱住了他,叮嘱道:“好好干,要对得起身上这件军装。要是我找不到你妈妈,你就替我再等一等她。”

记忆中的父亲确实是位坚毅的军人,无论何时与他谈起母亲,他都是温暖地微笑着的,从未露出感伤或悲痛的表情,更没有当着他和大哥的面哭过。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在念着母亲的时候落了一滴眼泪,沿着他抚摸父亲眼角的指尖流进他的手掌。他的骨灰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一角,与他的老长官杜聿明紧紧相邻。他的发妻黄伯溶後来替他担负起了廖家大家长的重任,仍旧关怀着儿子和孙辈们的生活,直至新世纪初去世後才与他合葬。母亲张秋则一直留在西山,前些年他和大哥一同做主,将母亲迁回到离市中心更近的万安公墓。父亲入葬前,大哥曾委婉地向他提及,是不是将骨灰一分为二,各自合葬?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他想母亲是个极务实的人,她生前就坚信着父亲和她始终彼此惦念,又何必在意身後这几公里的距离。

大哥如今也已从曾任职的医院退休,和妻子一同住在市内的一间公寓,两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侄儿也都事业有成丶家庭美满,他前几日已经抽时间去家中拜访过。工作交接完成丶个人物品打包装箱,拜祭过长眠的父母以後,他即要奉令赶往青岛走马上任。

小周从後视镜里望他,他漫长的沉默和眉间蹙起的矮峰让他以为自己的老领导正在为莫测的前途而担忧。四九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根正苗红,偏廖家的这位老爷子早年深蓝晚年赤红,是以有好事之人玩笑,在背後用“紫二代”之类的说辞打趣他的出身。他这人脾气也耿直,日常生活除了工作就是训练,从不热衷于攀关系和交朋友,就连政协给老爷子办各种纪念活动和座谈会时他也都能推则推。早年调来总部以後,人人都以为他顶着当年海战的军功,其後必定要飞黄腾达,结果他倒成了下属司局里的一棵不老松,眼看年纪都快要到杠了,肩膀上那两杠四星也不见有要动一动的趋势。当年调他进总部的老政委不久前退休,刚刚空降的新政委是隔壁陆军出身,他上任不久即有调令下发,命令廖思远去青岛任职,于是好事之人们又议论起来,觉得是政委“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式把这棵不老松踢出了总部,让他去舰队里坐冷板凳等着退休。

他自以为摸透了领导的心思,便试探着开口说:“您也别生气。我听说青岛空气好,环境也好,住着比北京舒服多了。”

廖思远回过神:“我没生气。”语罢又板起了脸,以领导的架势佯怒道:“少废话!”

黑色的大衆轿车拐上西五环,缓缓地汇入涌动的车流。小周跟他多年,身兼数职,事情办得一贯细致,脑袋也活络机灵,唯独话多这点时常令他头疼。方才被他喝止过後他也不当回事,只消停了片刻就又啰嗦起来,廖思远不胜其烦,于是悄悄从口袋里翻出耳机戴上,在软件中选择Beyond的《情人》,循环播放。

这麽多年了,他从没有放弃过寻找母亲,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他和妻子结识在慰问演出的後台,文工团那日上演的剧目即是母亲早在上映之前便常哼给他听的《沂蒙颂》选段。他听着台上演员们的歌声丶看着那些一举手一投足的舞蹈,好像从光影中也能听到母亲的歌声,看到她舞动的身影。九十年代的广东紧跟港澳文娱産业发展的浪潮,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某日在一间音像店门外听到这首歌时几乎要跃出胸膛般的心跳。唱片上的发行日期写着一九九三年,可歌词分明和母亲在七十年代写下的一模一样。进入新世纪,他终于有幸见到了当年曾被母亲频频夸赞的那位“大哥哥”,也见证了新式战舰与首艘航母下水入列的时刻。时空穿越与他的唯物主义信仰形成悖论,二者相互矛盾又难以只择其一,他唯有把秘密悄悄埋在心底,不敢对家人和亲友提及。然而,世界如此广阔,就算将范围限定在国内,他也没法在短短几十年的生命里看遍十几亿张面孔,从中辨别其中是不是有他分别已久的母亲。

他也曾沿着父亲昔年的征途去过很多地方,凭吊埋葬英烈的战场遗迹,参观大大小小的纪念陈设,以为在那里就能遇到母亲。结果人没找到,还被妻子和女儿嫌弃这些景点与展览乏味无趣。前些年他和妻子离了婚,她们母女俩搬去南方生活,这条漫漫的寻觅之路,兜了个圈,又只剩下他自己。

歌曲不知已循环了多少遍,一通电话忽然跳出,显示在屏幕最上方。廖思远看见来电号码,忙示意小周噤声,而後按下接听:“范主任。”

电话那头传来公事公办的话语:“孟政委请您来他的办公室一趟。”

命令简短而不容置疑。挂断电话,廖思远立刻对小周说:“不去八宝山了,回总部。”

小周纳闷道:“您的屋子都搬空了,现在回总部?”

“对,回总部。”廖思远强调道。他也有些不解,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亦是他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孟政委要见我。”

轿车下了五环往东,与近在咫尺的八宝山擦肩而过,在翠微路打了转向,停在大院古朴的那座黄楼门前。廖思远下了车,仔细地整理军容後上楼敲门,屋里传来应声:“进!”

廖思远依言推门进屋。大约是还处在和各部门对接工作的忙碌阶段,孟政委办公室内的几张桌子均规整地摞满了文件盒和档案袋。领导本人则正用肩膀夹着电话,同时飞快地记录着什麽。廖思远在他面前目不斜视地站军姿,待他记录完毕放下听筒,他才听到办公桌那头传来询问:“订了什麽时间的票?”

他是江浙地区生人,先前又多在野战部队工作,声线略细而调门奇高,综合在一起呈现出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奇特效果。廖思远一头雾水,但立正回答:“今天晚上。”

“挺好,”孟政委说,“还来得及改签或者退票。”

他从一摞文件中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他。廖思远双手接过,上头是出席两天後一场全军要会的总部参会人员名单,最後一行赫然是他本人的姓名。他更一头雾水了,甚至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眼镜出了什麽故障亟待更换。“我也要参会?”他问,“我没接到通知。”

孟政委伸手向他一指:“你现在接到了。”语罢看出他欲言又止似的,伸手做了一个拦阻的手势:“别忙质疑,不是我和魏司令员闲来没事找你麻烦,是首长特意点了你的名字。”

比二位总部首长更高的首长,且能特意点名将他这个职级不够的闲人专程加入参会名单之中,廖思远在那一瞬间想到的人名屈指可数。可这又很没道理,他不相信几位日理万机的首长竟有闲情逸致关注在偌大的总部机关里尚属平庸无奇的自己。孟政委此时开始对着另一份文件奋笔疾书,头也不擡地问道:“有问题吗?”

问题多了,但哪个也不适宜现在就开口追问。廖思远连忙又立正挺胸:“没有。”

孟政委于是向他一摆手:“行,走吧。有什麽事等开完了会再说。”

走出黄楼,廖思远仍为这件事感到十分诡异,忍不住回头向上张望政委办公室的那扇窗户。这回绝非是他的眼镜出了什麽故障,因为他再清晰不过地看见今日一白天都不见踪影的司令员此时就和政委脸对脸站在窗户边说话,那颗寸草不生的脑袋甚至时不时地反着光。他无暇再去深究二位领导葫芦里卖得什麽药了,接着走向自己的座驾,车旁的小周连忙来迎,并提醒他:“时间差不多,咱们得回去拿行李然後去机场了。”

廖思远摇摇头说:“你帮我退了那张票,再订最早的一班去福州。”

“福州?”小周茫然问,“您从青岛改调福州啦?”

廖思远又摇头,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那张列表:“去古田开会!”

飞机转天一早落地福州,和以往参加的无数会议一样,廖思远先行去镇上的住处登记报到,而後走进那间被铭刻在历史上的古朴宅院,擡头仰望仿佛与八十五年前一般无二的布置陈设。为了迎接明日即将召开的会议,景区从几天前就已经不对外开放了,除他之外,只有零散几个同样穿着军常服或作训服的身影,应当也是前来参会的代表。讲解员看到他的姓名牌後打趣道,怪巧的,早年间这座宅院即是当地的“廖氏宗祠”,他和这里可算得上本家。

他于是也笑一笑附和,说是蛮巧。

深秋的闽东吹来东北方向的风,混杂着东海的咸与台湾海峡的微涩。他行走在铺设一新的青石板路上,回头又去望那座小得快要看不见了的四合院,屋顶上立着的八个大字鲜红温暖,在海风中傲然屹立。他又想起一些过往,想起这些年曾遇见的不平不甘丶想起一次又一次的期望与失落。母亲的笑语描绘着美好的未来,父亲的告诫警醒他不要愧对身上的军装,于是再多困苦丶再多无奈,他都不忍也不能失望。

如今,在海峡之畔的一角,在一场要会即将召开之际,他在风里久违地听见了冲锋的号角,听见了召唤他再上征程的呐喊,听见了自己为之热切搏动着的心跳。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他已与那个未来近在咫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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