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东海,淞江口。
江风肆虐,苍顶如盖。
万里长江,犹如一条蜿蜒巨龙,盘旋于崇山峻岭之间,冲过万千山峦,流过绵绵高地,自西向东,奔腾入海。
自吴帝亲拟密诏,命从侄孙绍从京城江港秘密出发,于淞江口借道出海寻找长生仙丹,至今已过半月有馀。
彼时春暖花开,正是黄龙六年的早春时节。孙绍一身赤红长袍,于渔家船头孑然独立,望着海天一色的碧水波涛,眸里全是与江水一色的寂寞与苍凉。
在船头的另一侧,渔家母子正在晾晒鱼干。江风一吹,鱼腥之气四散开来,船头顿时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腥味。
“外头风大,味道也大。公子还是回舱里去吧。”
“是啊,公子。再往前就是入海口。我家的船不能出海,你明日下船,还要另寻船家。海上风大浪急,不如趁这时多睡一会儿,补补精神。”
孙绍转身,步至好意提醒的渔家母子身侧,躬身挑拣起了鱼干。
“我不累。等晒完这一网鱼,送你们去村上集市,再去打听出海的船家。”
他将鱼干排列一旁,长年持剑的掌间茧痕斑驳,被船头氤氲的水气一染,泛出苍白色的光。
渔家母子对视一眼,似已对这不假思索的善良习以为常。
儿子说:“你上我家的船有些日子了。阿母说你年纪不大,相貌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人,怎会忽然离开京城,出海去呢?”
孙绍手中不停,眸中寂寥却更深了。
“家中出了些变故,叔父骤然病重。我出海去替叔父……寻些救命的药材。”
这个回答显然没让母子满意。儿子又问:“京城医馆衆多,竟连救命的药材都没有?是什麽药材,还要出海去寻?”
“叔父病得很重。寻常药材,治不好。”
孙绍眉头紧锁,不愿多谈。母子露出怜悯之色,儿子喃喃说:“你和你叔父……关系一定很好。”
孙绍垂目,没有回答。
儿子轻拍他的肩头,说:“阿翁前几年病重,我也曾四处寻医问药……生死有命,缘分都是天注定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江风忽然大了起来,孙绍双目被风一扑,有些泛红。母亲心思细腻,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帕,递了上去。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布帕带着妇人的馀温,落于孙绍掌间。孙绍静了半刻,语意蓦然沉了下去,说:“叔母身体不好,还在等我回去。”
母亲面露怜爱,叹说:“如今世道不好,江上的船不大好寻。公子出海回来,可将这布帕交给村口船夫。到时我与儿子会来村中等你,送公子回京。”
***
建业宫,前殿。
夜凉如水,孙登肩披月白长袍,埋首于成堆的奏疏之间。
黄门进来,拱手说:“禀太子,吴县县令回报,绍公子已乘船至淞江口处。再过几日,便要啓航出海了。”
孙登没有擡头,淡淡问:“船家是什麽人?”
黄门答:“是一对渔家母子。常年居于江上,打渔为生。母子相依为命,偶也来往京师,做些水运载客的生意。”
晚风吹过,案上烛火摇曳。孙登伏在奏疏之间,清瘦的面容在光影之下,忽然变得晦暗不明。
他直起身子,向黄门挥了挥手,说:“你过来。”
黄门走至案後,孙登侧目望他,说:“孤问你,孤遣从兄赴东海寻丹,为步氏将功赎罪。可潘妃死得实在凄惨,若从兄与步氏必有一人偿命,你会选谁?”
黄门一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喊:“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孙登冷冷一笑,说:“你不必怕,孤只是随口一问。孤知道,你侍奉至尊多年,心思自与至尊是一样的。”
黄门不敢擡头,小心翼翼地说:“绍公子出海之前,至尊已下诏削其爵位……太子应当明白至尊的圣意。”
夜里凉风阵阵,吹过黄门单薄的衣衫。他不由自主抖了抖,仿佛感到案台後孙登目光如炬,居高临下地睨视自己。
“可从兄与孤手足情深。孤不愿伤他。”
说这话时,孙登语意平静。黄门闻言一僵,慌忙伏到地上,颤声说:“太子三思!奉诏不尊,这是大不敬!”
晚风拂起月白色锦袍袍襟,带过初春晓夜的凉意。孙登静静坐于案台之後,半晌,说:“那你说,孤该如何做,才不是大不敬?”
良久的沉默之後,黄门支支吾吾地开口:“小人不敢……不敢置喙太子的决定。”
孙登丢开手中的奏疏,说:“你先起来。”
黄门不动,孙登起身,上前扶他起来,说:“孤往日意气用事,得罪过你。你可还在怪孤?”
黄门哑着嗓子,回:“太子言重……小人不敢……”
孙登轻拍他的肩头,似有亲近之意,说:“那几日孤心情不佳,你疏远孤,也是不得已之事。事情已过去这麽久了,孤不怪你,你也不要与孤为难。从兄骁勇善战,又得军心。为了东吴安定,至尊困他于吴县,花了三年时间削弱他的势力。他误杀孤的生母,孤本该与至尊同心,置他于死地。”
“但孤不愿,亦不能如此。”
黄门垂首立着,大气不敢出一个。孙登神色微动,眉目间多了一抹隐没的凌厉,说:“当年先後引你入府,是盼你做孙氏家仆,为孙氏效忠。孤不伤从兄,也不愿私放死囚。你为孙氏效命多年,应当知道孤意何为。”
死寂。
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