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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儿（第1页）

醉儿

午间，日光清澈如水。

风波湖里，悬水楼阁，十来只白嫩纤足从五色斑斓的轻纱裙里探出，赤踩于粗木台，忽踮足尖，忽翘後跟，忽又轻巧旋转起圆圈，个个轻盈婀娜；往上瞧，衣衫更轻薄些，依稀露出柳腰丶小腹丶香肩，洁白小臂裸露在日光下，随风换姿，灵如羽翼；再往上，一根根白得透亮的天鹅颈子，宛若白瓷瓶颈，光洁轻灵。

普天之下，唯有风月楼才有这样一群姑娘。

姑娘们浑身是宝，便是最普通的那一个，也值得浪子们一掷千金。

此时，这些浑身是宝的姑娘们却蒙住了最出彩的脸蛋儿，只露出一双眼睛，妩媚，清丽，腼腆，勾得底下人心痒痒，便是远隔碧湖的十里长街上，亦有不少行人引颈探望，恨不能泅水而来，求姑娘们赏个花钱机会。

“一瞧见这些小姑娘，奴家才知自己真是老啦。”那傍水阁楼不远的湖心亭中，一个女子忽然悠悠叹道。

毕竟烟花之地，这一声里尽是美人迟暮的哀叹，那声音又婉转动听至极，实令闻者惋惜。

不过，任何人只需瞧上这女子一眼，便需得收回同情，转而三分白眼，三分尖酸，再有三分自叹加一分不愿表露的羡慕，“醉儿姑娘这般说，那是不要我们这些残花败柳活啦。”

这醉儿姑娘是何许人也？身为风月楼的头号招牌，此女也有几分传奇。

有人说，倘若老天爷对烟花女子也有过一丝怜悯之心，那必是全用在了此女那张脸上。其实这话到底夸大了些。此女一张脸与旁人一般，也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过这人人都会长的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捏在她脸上，想必多耗了几倍功夫。此女不只脸蛋儿绝美，性情更颠覆了世人眼中的女子。

八年前的一天，她突然来此卖身，不到三日，便令整个京城男子趋之若鹜，此後八年稳坐头牌，入幕之宾从官家贵人到文豪墨客，江湖侠客乃至贩夫走卒，上至七十岁老头，下至王员外家八岁大的傻儿子，想为她抛妻弃子丶赎身从良的男人们不胜枚举，这姑娘却一个也不曾正眼瞧过，一心只爱钱，乐得做个风流女子。

那过来人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地劝，以色侍人的姑娘家，年纪越大越不值钱，不如趁早嫁了最好。她倒又说，看不顺眼的，万金也不要，看得顺眼的，倒贴银子也可，倘若往後真嫁不出去，银子她有的是，让男人服侍她也是一样的。

这样一个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女子，哪个男人不会为她心醉？但连日来，这美人姑娘却闭门谢客，满脸哀怨地守着那亭子。如此时一般，趴在栏边，一日两叹丶三叹，不时甩人一个白眼儿。

而她眼巴巴望去的那人，却不知是耳朵聋了还是如何，只往脸上罩了卷旧书，双臂朝脑後一枕，便要会周公去了。

秦醉儿眯了眯眼，又叹了一声，“我说——我要再不嫁人，可真就老啦！老啦！”

那人终于开口，“那便去嫁人。”

“人家若不肯娶呢？”

“逼他娶。”

“我若逼不动呢？”

“那便换个人嫁。”

“……”

秦醉儿瞪圆了狐狸眼，恨不能捡起桌上酒坛子砸死那人，“诶！本姑娘都放话了，谁帮我杀了姓赵的我便嫁谁，你现在杀了人，却不肯娶我，传出去我还怎麽做人？”

那人终于拿开书，亦叹了声，“醉儿姑娘，你早说替你杀人便要娶你，在下绝不敢越俎代庖。”

秦醉儿又翻了个白眼。

这事儿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月前，秦醉儿亲口公布了一个消息：有人若能为她杀了八年前浙江淳安的赵甲一丶也即而今的金鈎圣手赵经纶，她必带上全部家财嫁去，馀生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能娶秦醉儿这样的美人，天底下哪个色鬼不动心？能得秦姑娘这些年积下的数之不尽的财宝，天底下哪个财奴又不红眼？能让秦醉儿这样的女人为奴为婢，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不愿为之拼命？此令一出，足令江湖大动！

诚然，那金鈎圣手赵经纶从一个无名小子拜入金鈎门下，修得上乘武艺，前年更已跻身武林大会第九名；秦醉儿一个烟花女子之言，且是八年前的旧事——究竟口说无凭。武林中不乏有那胆小之徒丶正义之辈犹疑退缩，自也多的是人不拘于此丶只愿杀人领功，不出一月，不止赵经纶本人几次被暗算，连他家中丶师门也有数人为他丧命。

那赵经纶别无他法，自求江盟主替他主持正义。

那日英雄云集，赵经纶这厢声势浩大，秦醉儿却只带了两个小丫鬟去赴约，那赵经纶先发制人，一口咬定小贱人无凭无据丶刻意栽赃，见秦醉儿貌美，转而满口大度，请把人交给他发落，到时莫说他欺负个女人也就够了。

秦醉儿冷笑一声，先不开口，两个丫鬟却向着那江恒双双一跪，一个道，“世伯，家父刘庆春，曾在兰州与世伯有一面之缘，说世伯豪杰英雄，可惜我们不得一见。这恶贼奸杀我姐姐，害我全家，请世伯做主。”

另一个不需多言，江恒已先认出那是一个旧识之女，去年才听说人家被灭门，一时老泪纵横，连连相问。那赵经纶一见势不对，拼着一死逃出，此後衆人寻上一月不见人，自以为其人已死，纷纷上风月楼娶妻。

当时来人多达数十上百，醉儿姑娘却只有一个。

而男子间的争风吃醋，比起女人却还更甚——若不能为秦姑娘流血流泪，拼个你死我活，谁也不配说要娶她！

那其中不乏大派之掌门，更多的是少年俊才，这般争抢个烟花女子，任哪个女人也要笑开了花，不想秦醉儿又一冷笑：姓赵的尸体都没见着，谁说他死了？有人说在护国寺里见着个与他八分相似的家夥，你们先把他人头提来再斗不迟。

哗——

这赵经纶躲入护国寺里剃度，可真寻了个绝佳藏身之所。

江湖中人刀口舔血，厮杀者多，信佛者少，然护国寺从不参尘俗之事，是片公认的高山净土。便说第一武学宗派少林寺，也常往此地取经参拜，便说秦醉儿自己，也常托人去添香祈福——为了个女人，闯入杀人多少有些理亏。

何况这护国寺和尚不只念经功夫要人老命，拳脚功夫也不让人活，有少林高僧道，我少林有七十二绝技，护国寺金刚塔丶伏魔圈足矣，也有自视甚高者试过，答以二字：凶残。

那江湖中每日琐事层出不穷，如此数日，此事最终也是不了了之了，只偶尔想来有些惆怅：这赵经纶真他奶奶的命大，醉儿美人却只能来生再娶了。

当时，秦醉儿一恨男人只会说大话，二恨当年只顾着查探消息，没一并学学武艺，而今才落得求人下场，抱着现下去拜师丶二十年後报仇不晚的心思，一日拎上酒坛，进亭解愁，不想到了湖心小亭，只见白纱飘飘，喝干的酒壶倒了满桌满地，而她平日卧睡之处，更不知何时躺了个人。

醉儿姑娘阅人无数，哪样的美男子不曾见过？多年来少不了应酬欢笑，心中却也挑剔：太高太瘦似竹竿，太矮太肥似墩子，太柔太弱不如女子，太壮太憨又似狗熊，可以说，活了二十多年，这姑娘还从未为哪个男人干过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