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
仅有的不高兴,又是他两个儿子带来的。
二子长成了大男人,拿他的话当耳旁风,依旧不改腻歪,成日往他家里跑。
看他沉脸,也笑眯眯不管他,一左一右过来捏腿捶肩。
又说前几年请教爹爹所拟新法推行顺畅,陛下夸孩儿有功,其实都是父亲的功劳。陛下亦仁德,他老人家还未登基时,父亲就说他比乃父要强,也实在大有先见。
又说那手下败将跟踪孩儿一路,竟是想入孩儿师门。孩儿谨遵爹爹教诲,绝不敢再招人来打扰您老人家,只说招式都是自己想来。
他不爱听这些不相干的马屁,然二子瞧他势弱,已然反过来当家作主,说这些不够,还拿他当儿子哄。
送曲谱字画也就罢了,什麽小狸奴马驹儿,甚而哪儿新出了一种糖葫芦,也要举过来给他咬一口,总之不让他清净。
他越来越疑心这俩不是自己的儿子,长得不像,性子也半分不似,别是当了冤大头,给人家养了。
二子浑然不见他疑神疑鬼,听他近来对和尚来了兴趣,又给他买了些佛具来。
他皱眉让拿走,二子嘻嘻哈哈跑了。
让侍女丢开,侍女又连忙合手念“阿弥陀佛”,劝老爷千万别丢,摆在家中供好,菩萨会保佑老爷。
他才只好亲自动手。
人老记性便差,刚丢了佛像,想烧《法华经》《金刚经》,一转身拿个火折就忘了。
这一放就放了许久,过了半年才再瞧见。
虽志在必得,却老得手抖,连烧几本书也已有些力不从心,一个不小心,一本掉到地上,摊开其中一页。
左边那页满满是字,右边儿那页却有张画。
那是个盘膝合手的僧人。
巴掌大一张脸,秀挺鼻梁,唇形清晰,微有肉感。下颌薄刃一般,利落切入修长细颈,被僧衣遮挡,散作笔直一字肩,称得宝相庄严。
却多少古怪,那最想让人看的眉眼,偏偏蒙了长长一根布条。
他不知怎麽看得呆了,手指摩上那布条,想将其擦去看清他眼睛。
然而纸是擦不掉的。
天色微暗,他才想起叫人燃烛,凑着眼,把那页字瞧了:
“……三世活佛以身受劫,最终勘破无明,顺逆因缘。此後出家为僧,为度世人破贪嗔痴,一生再未离寺。尚观七年三月初九辰时,活佛三十又一,正当壮年,圆寂于护国寺僧舍,其心却有挂念。衆弟子苦守不解其意,唯常年侍奉在旁的小沙弥明镜猜到心事,曰:‘红豆得弟子亲手照顾’。活佛至此瞑目。”
他自诩一生看过无数奇人怪事,然实无一人一事,比一个活佛临终要盆红豆来得让人啼笑皆非。
本能便觉得这是假的,是人胡编乱造。
翻开书皮儿,写着《浮世录:班加活佛》,尚观十三年于万象小筑,果真不似官府所编。
他本也该一笑置之,却莫名生怒,仿佛自己的人被编排了一般,然一动怒,脑中又是一阵痉挛,砰地栽倒在地。
便在他栽倒瞬间,他那已不太灵光的脑壳中忽地闪过一个奇怪至极的画面:
那似也是许多年前,一道年轻的白影折了把豆,弯了新枝一裹,匆匆穿过家门,穿过街道,越过大排石阶,步入了一道寺门。
红墙枯树,小雪初化,他咯吱咯吱踩过雪,穿过几道石拱柱。待见一道红影背跪蒲团,才稍缓了气息,慢了脚步。
听沙弥说“上师,昨日那位越施主来了”,看那人转过身来——
醒来他便忍着头疼叫人备了纸墨笔砚,以那僧人姿态,画出他神思中的少年。
而後他遮住他长发,又蒙住他眉眼。
——那就是他梦里那少年。
他当时也就道,“小和尚,在下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仅止于此,想不起更多,换来的是彻夜头疼难眠,又在床上躺了三日。
侍女看他病恹恹的,要去请旧识和少爷,他不许人声张。
还是那句话,他老了,也就又顽固丶又睚眦必报,人家不告诉他,他也不告诉人家,待能起身便又自己爬了起来,把那书往怀里一揣,让人备车,自去後院找流云。
找了半晌才想起流云死了,啧了声,大步踱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