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那道城墙裂开一道宽敞的缝隙,许多衣衫褴褛的修士被放出来。
他们大多面色茫然,不知自己何以幸运到还能逃出生天。
很多人明显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一踏上人间的土地,便软倒下去,嚎啕大哭。
即使是铁塔一般的巨汉,或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白发修者,一个个全不顾忌形象,五体投地地趴在故乡的泥土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有人冲着来处不断磕头,有人惶惶然到处乱走,就连守卫上前尝试搭话,都能刺激得他们一惊一乍,立即摆出防卫的姿态,过一会儿,却又痛哭流涕地倾诉起来。
他们说,魔尊是多麽多麽可怕,他们曾离死亡是多麽多麽近。
他们说,他们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他还那麽年轻,于惨无人道的抗争中,喷溅出来的血,还那麽热。
他们说,能留下这条命,都要感谢守夜人。
……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名叫燕拂衣的小道君,现今如何了。
*
云上仙宫,金色的流云缱绻温柔,终年围绕在雕梁画栋的殿宇周遭,仿佛永不止息的日光。
曾到最後都孤身一人的最後一个抗争者,正静静躺在窗前的榻上,轩窗开出一条小缝,将外面灿烂的春|光泄露一丁点,满园芍药开得正艳,荷塘里摇摆着硕大的莲蓬,雏鸟叽啾,鱼儿摆尾,都化作甜暖的风,微微吹拂起他的发梢。
他紧闭着眼,呼吸轻缓,若不是胸口还有一点微微的起伏,简直如同一副被画进画中的假人,虽风姿迤逦,却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具身体甚至真的呈现半透明的状态,看似凝实,实则却像镜中花丶水中月,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散了。
这副神魂现在太脆弱了,即使瑶台就存放着一副珍藏多年的丶专门准备的肉|身,也不敢贸然将之放进去。
另外一只修长的手,正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将飘散的发丝拢到耳後,极尽温柔。
“现在可以醒来,”那人屏息静气,用很轻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话,“是我在等你。”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解释:“我还活着,你母亲也还活着,没有人会再伤害你。”
“你做得很好,好得超乎想象,小月亮是最棒最棒的那一个,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
“是你救了这个世界。”
可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没有一点动静,除了有风吹来时,能微微掀动他纤长的睫毛,会有一瞬间出现错觉,就好像他在眨眼。
但是没有,这个人已经被骗了太多次,被折磨了太久,于是连听到丶理解那些温柔话语的力气都没有,累得不愿再试着张开眼睛。
当李浮誉从魔尊手里,把他的月亮抢回来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终于切实地见到燕拂衣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心太痛,痛到也几乎濒临破碎的极限,以至于根本没有耐心与魔尊周旋,或跟他做什麽“关乎仙魔两界未来”的谈判。
李浮誉自始至终都只能看到那一个人,他的心就是这样小,总是很自私,爱一个人便已经被填的很满,再没有多馀的空隙,去爱什麽苍生。
他只是一个来自于既没有仙魔丶也不见血泪的和平世界的,普普通通的世外魂魄。
他只想他的月亮好好的。
李浮誉紧咬着牙根,却把面上神情仍维持着松缓,不论他心里如何暴躁到恨不得撕碎什麽东西,也在想万一燕拂衣会突然醒来,不能第一眼,就看见那麽狰狞难看的一张脸。
他把柔软蓬松的被子又掖了掖,确保没有露出一点苍白冰凉的皮肤,充满生机的金色灵力涓涓流淌着,不间断地灌注进昏迷者的胸口。
还是没有一点可能会醒的迹象。
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很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师尊,三师妹将精挑细选的丹药送来了,您不若歇一歇,这本源之力……”
“无妨。”李浮誉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拂衣,一点不愿分神。
可他又想起燕拂衣会露出那种不赞同的神色,只得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扮演一个德高望重丶普度衆生的金仙,“谢陵阳谈得如何了。”
来人是应玄机的大弟子,道号渊灵,主修道法,是不弃山七名尊者中,最擅天机推衍的一位。
不弃山名义上的掌门是谢陵阳,可他谢陵阳算是作为最强战力被推出的门面。实际门派运行诸多杂事,仍是大师兄与二师姐分别负责。
不过,如今仙门魔族都各有一位仙境上尊,两界终于位于同一个水平面。
虽然两位上尊如今的心思,都放在了同一件别的事情上,可关乎仙魔关系丶厮杀止战……大战猝然停下,要谈判推拉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那些李浮誉绝没有耐心管的,他当日只抢回了燕拂衣,魔尊竟未做丝毫拦阻,事实上,那魔头看上去,比他还要失魂落魄一点。
李浮誉对这些都不关心,他只需现身,作为一个震慑,告诉魔界他们不再一家独大,然後留下了跟过去的谢陵阳,所有需要谈判解决的事,都由他负责。
渊灵真人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轻轻放在床边案上,并不多劝。
“仙门俘虏已尽数放归,无相宫毁坏得很厉害,魔尊无心管事,现在事情是小师弟与幸讷离在谈。”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师尊的反应。
可李浮誉不为所动,连垂下的眼皮都没有擡一下。
渊灵心里一跳,没再多说,行了一礼,静静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