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丕闻言也慨然道:“呵,利益博弈,人心算计,历来如此。那便依陆侍中之言,本公遣一劲旅,与潼关守将谈判。至于那谢颐处的粮草事宜,便要靠车骑将军与陆侍中了。”
谢颐至今仍未抵达,乃是因为其带军不多,若要在回攻京畿中有所作为,必须引六镇壮丁作为补充。而六镇壮丁化为真正能打仗的兵士又需一段时间,因此谢颐令妇孺牛马随六镇壮丁一起迁徙,一路走走停停,沿途对强纳于军队中的六镇人训诫督导,因此速度反倒不及元丕等人的一半。
谢颐乘坐于马车之中,心中不乏愤懑。他自小生长于高庭广厦之中,从未受过这等寒苦,一路行来形容憔悴,早已不复当年从容简慠之态。此时听到车外有人声攒动,不由得怒喝道:“又是哪些杂碎惹事?”
一名随从旋即跑到车边,回话道:“将军息怒,这些镇民不听号令,原本将军令壮丁与妇孺分队而行,但这些人根本不听,更有新入军的六镇人携家人逃匿。我等好容易抓人回来,这些人又借机生事,实在可恶。”
谢颐闻言道:“北镇寒伧老卒,多为莽人,不服教化,我等既已成军,宜当军法从事。若再有逃逸者,直接就地斩首即可。”
半月后,谢颐一行终于抵至北岸与陆归、元丕等人会师。同时,淳化县内陆昭与陆放也得到消息,建军将军请求淳化支援粮草。陆昭等面见了使者,略带歉意道:“如今粮食吃紧,两军难以周全,拨五万斛粮草救将军急用,待秦州余粮运到,会再为建安将军运送一批。”
使者也已提前打听到了北海公的近况,前一日也仅获五万斛粮,遂不再争辩,领命回营。
待使者走后,陆昭遂吩咐一名亲信道:“速发信至北海公,建军将军处或有哗变,届时还要等北海公出面。”
陆放看着亲信走出了门,方才笑问陆昭:“堂妹怎得如此笃定建军将军处会生大乱?”
陆昭将调粮簿册收好,而后道:“先前北海公定策让妇孺与牛马先行南下,是因为妇孺即便积压不满也不会有太强的爆发力,先行安顿在各个县城后,相当于将北镇这些壮丁的家人与资材掌握在手中。后来的这些壮丁即便仍有怨言,也不敢暴动。但谢颐既要那些人口牛羊,又要吸纳北镇壮丁为军,不得不让两拨人同行。一旦内部生乱,乡党聚集,群情愤慨,谢颐又无任何控制手段,必有乱事。如今我家也将粮尽,能否拢住这些人,各凭本事罢。”
能否将六镇力量重新整合,并在有限的粮草下成功夺取京畿,人事与人才的调度诚然重要,但是背后也难以避免杀戮与血腥。与其在攻打长安中让六镇内不的疾病爆发,导致整个战争的溃败,死掉更多的人,倒不如趁现在将恶瘤扼杀在初期。无论何时,无辜者的牺牲总是难免。对错与善恶在这样的世道中,总是难以一论。
亘古长夜黑如墨,睡梦之中,陆归终被远处的号角与嘈杂声吵醒。他默默披好早已摆在床边的战甲,带上护臂,挂好佩剑,行出帐外,对左右道:“下令全军,准备渡河。”
这样的不安分与图谋不轨同样出现在了长乐宫内,而最先有所察觉的并非崔谅的兵士,而是在逍遥园内居住的吴玥。先前他正熟睡,却听门外有士兵交接的声音,言语中似是说渭水北岸的六镇军队哗变,元丕无措,而崔丞相下令集荆州军精锐出战,准备趁乱击溃敌军。
吴玥心中不乏担忧,再也睡不着,索性让守卫的士兵陪同他一起在园中散步。待行至一段偏僻小路时,却见树林深处有几个人影。陪同的士兵自然也发现端倪,又怕吴玥私自逃走,旋即押着吴玥一同去查看。
吴玥只觉得其中几人身形甚为眼熟,还未来得及叫出口,只听几声钝响,周围的士兵应声倒地。随后阴影中走出的几人让吴玥大吃一惊:“路敏?你们竟在这!”
路敏等人也是颇为惊诧,见吴玥并非戎装,而是一身常服,可见是居住在此地,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吴玥问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路敏等人笑道:“说来话长。”随后身形一闪,让出一条道路来。只见不远处仍站着两人,同样手持铁锹,路敏旋即介绍道:“吴副尉,这位是公车司马,这位是渤海王文学。”
在冯谏与陆冲各报了名姓后,吴玥旋即也与二人见礼,此时也对几人的行事有了几分猜测。冯谏如今任宿卫左领,仍掌管一小队军士守卫后妃的居所。而渤海王文学陆冲则因王峤之故担任黄门侍郎,偶尔替丞相府向永宁殿内的皇帝问安,倒是有一些走动之便。
“这些皆是冯司马在崔谅攻入之前提前埋于逍遥园的兵器。”陆冲道,“我家大兄已集兵马,北海公也即将迎战崔逆主力,宫内还需要我等策应。吴郎君既是路兄之友,不知是否愿意以命付险,参与此行?”
吴玥一笑,直接从陆冲手中取过铁锹,只手耍了个花样式,目光桀骜不羁:“文学何必以命付险,言生道死。我等风华正茂,俱是身怀大才,只待来日夸功长安,小觑同侪。”
第223章遗政
当整个行台庆贺武威大捷,战事平息的同时,武威杜太后病逝的消息并不为天下人知。
国母之死在一个小小的矮丘上,冷冬寒月,鬓雪衣霜。两匹枣红色的马拉着半旧不破的车,仆从见里面的人没了呼吸,便将车解下,带上盘缠,刮掉车上的金漆,而后骑马四散逃了。听闻凉王原是想把母亲送往张掖,又有人言,杜太后临死前只想看看大漠和雪山,她的儿子也实在不愿违此意。与此同时,凉王经长达数十日的围困后,与尚追随他的十名勇将最后冲阵,最终悉数死于阵下。
种种军事奏报中,关于大捷之事不乏具体的描述,甚至将武威太后之死都写得极为郑重悲哀,然而对于凉王之死却仅仅一笔带过。数年前凉王失位已归咎于先帝的英明与世家集体捕杀的失败,而今日在快意复仇的同时,也决不允许有凉王任何英勇战绩书于青史。没有浴锋蹈刃,没有跳荡破阵,哪怕仅仅是临死前的悲壮都不允任何后人看见。一同掩埋的自然还有太子推开武威行宫大门的一刹那,看到了数百名文官奉上凉州全境土地户口与簿册的情景。
面对人口、土地与功勋皆有所获的太子,行台每一封似带微笑的赞表下,则有更为复杂的情绪。随后,武威太后之死便被群臣迅速地捕捉到。在明知已然大败的情况下,仍让武威太后孤行,这必然是对储副仁慈的质疑,乃至对今上仁慈的质疑。同时,关于尊奉孝道的士大夫们也开始寻找一切历史上可作为援引的事迹,来铺陈刻画一个败寇是如何对国母如此凉薄,以至于宁可死战也不愿放下武器、打开城门、默默守护在母亲身旁以等待属于母子二人的问罪。
因此,凉王生前的大量罪证也在弹劾的腹稿与傍晚的密会中草拟完成,以期在太子回金城行台后有条不紊地发难。
凉王与世族的恩怨实在太深,在世族看来,数年前的血腥清洗与今朝的战乱动荡都需要有人担责。世族们开始了忆当年,当年凉王在长安的时候,如何带着一群羽林军、虎贲卫跑到参与更化改制的文臣家里杀人。然后一切便让他们熟悉起来了,此时的史书必须站出来一个有见识的世家子说,魏国就要完蛋了。
随后,执笔者总结责任如下。先帝在储位安排上有所失职,不欲遵祖法,致使国力虚耗。武威太后,听信奸佞,对先帝易储怨念非常,撺使凉王叛变。凉王与宗室,志大才疏,擅杀朝臣,所有的政事都要干预,实在是不识大体。自然,还有杜真、上官弘这种祸国佞臣,致使国家分裂,民生凋敝。
最后他们捧出了最值得讴歌的领导人,世族门阀固化的奠基人,更化改制的支持者——今上皇帝。
read_x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