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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乐园(第5页)

那是房思琪从初一的教师节第一次失去记忆以来,第两百或第三百次灵魂离开肉体。

醒来的时候她正在风急火燎地穿衣服,一如往常。但是,这次老师不是把头枕在手上假寐,而是跳下床抱住她,用拇指反复抚摩她耳鬓的线条。头皮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既是在深深出气,也是在闻她的头发。他松开手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你很宠我,对不对?”太罗曼蒂克了,她很害怕。太像爱情了。

想到他第一次把一部新手机给她,说这样好约。第一次从那部手机听见老师的声音,她正安坐在便利商店近门口的座位。他在电话那一头问:“你在哪儿?我一直听到叮咚、叮咚的声音。”她很自然回答:“在便利商店里啊。”现下才想到,在电话那一头,他听起来,必定很像她焦急地走出门外、走进门内。当然或者他没有想那样多。但她突然有一股滑稽的害臊。简直比刚刚还要害臊。怎么现在突然想到这个呢?

思琪坐在地上胡思乱想。老师的打呼声跟牲口一样,颜楷似的筋肉分明。总是老师要,老师要了一千次她还每次被吓到。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她马上起身,从床脚钻进被窝,低在床尾看着老师心里想这就是书上所谓的黧黑色。他惊喜地醒来,运球一样运她的头。吞吞吐吐老半天。还是没办法。果然没办法。他的裸体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脆弱、衰老。他说:“我老了。”思琪非常震动。也不能可怜他,那样太自以为是了。本来就没有预期办得成,也不可能讲出口。总算现在她也主动过了,他不必一个人扛欲望的十字架了。她半是满足,半是凄惨,慢吞吞地猫步下床,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说:“老师只是累了。”

毛毛先生的珠宝店是张太太介绍给伊纹的。伊纹刚搬来的时候,除了念书给思琪她们,便没有其他的娱乐,给老钱太太看见她一个人读书又会被骂。

毛毛先生本名叫毛敬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上门的贵妇太太们叫他毛毛。与年轻人亲热起来,贵太太们也自觉得年轻。毛毛先生懂这心理,本来他就是怎样都好的一个人。渐渐地,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自己也像是忘了的样子。

伊纹第一次去毛毛的珠宝店,刚好轮到毛毛先生看店。一般总是毛毛先生的妈妈看店,而毛毛先生在二楼设计珠宝或是选宝石。珠宝店的门面倒也说不上是气派或素朴,就是一家珠宝店,很难让人想到别的。

伊纹其实早已忘记她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毛毛了,只是不知不觉间习惯要见到他。但是毛毛先生记得很清楚。伊纹那天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身无袖洋装,戴着宽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缎带镶圈,脚上是白色T字凉鞋。伊纹按了门铃,推开门,强劲的季风像是把她推进来,洋装整个被吹胖,又迅速地馁下去,皱缩在伊纹身上,她进屋子把帽子拿下来之后,理头发的样子像个小女生。虽然说总是伊纹来去,而毛毛坐在那里,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伊纹整个人白得像一间刚粉刷而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压缩、进逼,围困毛毛的一生。

毛毛向伊纹道午安,伊纹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说她来看看。“请问大名?”“叫我许小姐就好了。”那时候伊纹刚结婚,在许多场合见识到钱太太这头衔的威力,一个人的时候便只当自己是许小姐。毛毛本能地看了伊纹身上的首饰,只有右手无名指一枚简单的麻花戒。或许只是男朋友。毛毛立刻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有要找什么吗?”“咦,啊,我也不知道。”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要喝咖啡或茶吗?”“啊,咖啡,咖啡太好了。”伊纹笑眯了眼睛,睫毛像电影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扇子。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伊纹顺一顺裙子,坐下来,说她想看那对树枝形的耳环。小指长的白金树枝上细细刻上了弯曲的纹路和环状的树节,小钻像雪一样。伊纹被树枝演衍出来的一整个银白色宇宙包围。伊纹四季都喜欢─就像她喜欢生命而生命也喜欢她一样─但是,硬要说,还是喜欢冬天胜过夏天,抬起头看秃树的细瘦枯手指衬在蓝天上,她总感觉像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支铅笔画上去的。伊纹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统的姿势,像在取暖。小羊喝奶一样嘬嘴喝咖啡,像是为在雪花树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地笑了。从来没有人为了他的珠宝这样入戏。

伊纹在镜子前比了比,却忘了看自己,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小树枝。她自言自语道:“好像司汤达啊。”毛毛先生自动接下去:“萨尔斯堡的结晶盐树枝。”伊纹把耳朵,小牙齿,长脖子,腋下都笑出来。“第一次有人知道我在自言自语什么。这对耳环就是从司汤达的爱情论取材的。是吗?”伊纹说破了毛毛,却觉得此刻是毛毛看透她。毛毛很动荡。仿佛跌进盐矿里被结晶覆盖的是他。他身上的结晶是她。她是毛毛的典故。她就是典故。伊纹不觉得害臊,新婚的愉悦还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伊纹从此喜欢上毛毛这儿,两个人谈文学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偶尔带走几个从文学故事幻化而来的首饰,伊纹都觉得像走出乌托邦。走出魔山。走出糖果屋。她不知道对毛毛来说这不只是走出糖果屋,根本是走出糖果。

这时候毛毛先生只知道她是许小姐。在楼上对着镜子偷偷练习叫你伊纹。叫我伊纹就好啰。

伊纹常常带三块柠檬蛋糕来找毛毛,一块给毛妈妈,一块给毛先生,一块给自己。一面分,一面倔强地对毛毛先生说:“不能怪我,那么好喝的咖啡没有配蛋糕实在太狠心了。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你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伊纹接着说下去,“学生时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学变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又对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所以许小姐不是路过?”伊纹又笑了:“对,我不是路过。”看着你切蛋糕的时候麻花戒指一闪一闪的。毛毛没有说,那如果你知道你第一次按门铃,走进来,那一串“铃”字在我身上的重量,你还会按吗?伊纹继续说:“所以啊,我喜欢比我先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和事物,喜欢卡片胜过于E-mail,喜欢相亲胜过于搭讪。”毛毛接了下去:“喜欢孟子胜过于庄子,喜欢HelloKitty。”成功逗你笑了,你笑得像我熬夜画设计稿以后看见的日出,那一刻我以为太阳只属于我。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先存在,那你可以喜欢我吗?毛毛低头铲咖啡豆,低头就看见伊纹有一根长头发落在玻璃台面上。一看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好想捡起来,把你的一部分从柜台的彼岸拿过来此岸。想把你的长头发放在床上,假装你造访过我的房间。造访过我。

伊纹在珠宝和毛毛面前很放松。一个是从小习惯了,一个是他仿佛很习惯她。伊纹很难得遇见面对她而不是太紧张或太大方的男人。她很感激毛毛,觉得毛毛他自身就像从她第一次造访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样─就算她没来的期间给别人用过,也会再洗得干干净净的。她不知道毛毛从此不让人碰那咖啡杯了。懂得跟她一样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说出来的人很少。毛毛把一个作家写一本小说花费的十年全镂刻进一枚别针里,上门的富太太们从来不懂,他也不感觉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帮太太们端着镜子。

毛毛有时候窝在楼上画设计图,画到一半手自动地移到稿子的边角画起一枚女式九号麻花戒。戒指里又自动地画上无名指。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声音,把这句话截断,剩下一个毛字,再播放两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这样壮丽。无名指旁又自动画上中指和小指,椭圆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转的黄道。你是从哪一个星系掉下来的。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手又自动地画起了食指和拇指,指头上的节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画下去了。其实只要每个礼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那天伊纹又带了三块蛋糕来。毛妈妈看到伊纹,马上说:“请等等,我去叫毛毛下来。”千层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达。伊纹一拿蛋糕出来,就告解一样对毛毛说:“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为欧陆从前殖民中南美洲,我还这么喜欢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实很坏。”毛毛先生的笑浅浅的,可以一把舀起来喝下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伊纹带来的甜食有多少奶油,从来不会沾到毛毛先生的小胡子。两个人很自然地从殖民谈到康拉德。

毛毛收拾桌面,伊纹正面说道:“我自己是女人,却从来读不出康拉德哪里贬抑女人。”突然张太太按门铃,走进来了。奇怪张太太的一头红卷发本应该远远就看到。张太太的声音比寒流还激动:“哎呀,钱太太也在这里,怎么没邀我啊,干脆咱大楼在这儿开派对啊,毛毛你说好不好?”

钱太太。毛毛的心整个变成柠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又榨了汁。我一直以为的眼熟,是像大众言情小说里那种一见如故,那种上辈子看过你。原来我真的看过你,原来那天那个让人无法直视的新娘是你。原来我飞到香港挑的粉红钻戴在你脖子上。伊纹的笑容像视觉暂留。毛毛先生的笑容搁浅在唇髭上。张太太的声音像竞选车一样,那么大声,可是没有一个字听进去。张太太走了之后,伊纹抱歉地笑了:“对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钱太太。”毛毛慢慢地、轻轻地说:“没关系。”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后来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发现伊纹的长袖没有随着季节脱下来的人。除了思琪她们以外。毛毛责备自己是不是想看见伊纹的手臂。伊纹除了袖子,还多出一种畏寒的表情。当他问她要不要咖啡的时候,她会像被吓到一样,声音跳起来:“嗯?”他知道她低头的时候不是在看首饰,只是怕泛红的眼眶被看见。也知道她抬起头不是为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泪流出来。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天张太太和吴妈妈、陈太太一齐来看新一批的珠宝。说是看珠宝,还是八卦的成分多。人人都知道毛毛和毛妈妈等于是没有嘴巴。毛妈妈招呼她们。毛毛先生捧着刚影印好的设计图,纸张热腾腾的像刚出炉的面包,下楼梯的时候,他听见张太太的声音:“所以说,都打在看不见的地方吗。”“打得很厉害吗?”“当然厉害!小钱先生以前可是陆战队的!我表弟以前也是陆战队的,那个操啊!”毛妈妈听见脚步声停了,跟太太们鞠躬抱歉一句,慢慢地走上楼。上楼看见毛毛把设计图揉成球往墙上扔。毛妈妈只是自言自语似的,用面线白米的口气说一句,就又下楼了:“不要傻了,人家就算离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原来毛妈妈早就知道了。也许比毛毛自己还早知道。

他想起有一次伊纹一面拿着一枚鸡尾酒戒端详,一面说:“这枚我好像看过?”他马上把她第一天第一次来这里翻过的首饰全端上来,连她那天的衣着都流利地背出来。像背白日依山尽一样清瘦而理所当然的声音。想起伊纹那时候惊喜的笑容,笑里却有一种往远处看的表情,像是看不到现在。

毛毛先生晚上开车回到家,打开计算机看新闻,有人贪污,有人偷窃,有人结婚。他觉得新闻的白底比平时还要白,而黑字又比平时还要黑。他解开裤子,一面想着伊纹,伊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簇拥到一起,刚认识她的一个夏日,她的肩膀在小背心之外露出了酒红色蕾丝的肩带,趴下去看橱窗的时候乳被玻璃挤出了领口,想着她念法文时小红舌头在齿间跳跃。一面想着伊纹一面自慰。满室漆黑,计算机荧幕的光打在毛毛身上,他的裤子瘫在小腿上。没办法打下去了。毛毛裸着下半身,小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哭了。

在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挲沙发扶手卷起来的绒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说:“老师,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吗?”“你怎么了?”“我─我好像生病了。”“你不舒服吗?你该不会怀孕了吧?”“不是。”“那是什么?”“我常常会忘记事情。”“忘记事情不是病。”“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记事情。”“你这样讲话老师听不懂。”小小声地说:“你当然听不懂。”李国华说:“你对老师不礼貌哦。”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裤,说:“你这是对学生不礼貌。”李国华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我爱你,我也是会有罪恶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恶感吗?”“我生病了。”“你到底生什么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学校。”“听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气,鼓起耐心开始说:“我常常在奇怪的时候、奇怪的地方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去过那些地方,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我躺在床上才醒过来,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么,怡婷常常说我对她很凶,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有骂她那些话,怡婷说那天我上课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学校,我忘记了。”

思琪没有说的是,而且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插进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声音吵醒,气呼呼走出房间,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脸上牵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说:“你有必要这样吗,像骷髅一样,你拿我的作业去抄,老师又跟你在一起,现在你连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记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机就往怡婷砸,她只记得她有一天竟没跟怡婷一起走回家,开门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终于开好门以后,就看到客厅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几年,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有一次梦见数学课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铅笔芯,喉结鼓出了黑皮肤,撑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时候,喉结会哆嗦一下,喉结蠕动着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梦。每次数学课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脏话,C是嘘了要她安静,D是满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讲台上弯腰,思琪无限地望进他的衬衫,她发现助教从不戴项链,但是梦里的助教佩戴着小小的观音玉坠子。所以是梦。还有一次梦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梦。直到有一天伊纹姐姐在电话里说小葵在美国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回台湾。原来是梦。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李国华问思琪:“你要看心理医生吗?还是你想要跟心理医生讲些什么?心理医生会从你那儿问出什么?”思琪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是想睡好,想记得东西。”“你这样多久了?”“大概三四年吧。”“怎么可能三四年你都不声不响,现在就要看医生,照你说的,你根本就不正常啊!”思琪慢吞吞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会这样。”李国华笑了:“正常人哪会那样呢?”思琪看着指甲,慢慢地说:“正常人也不会这样。”李国华又沉默了,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话语支撑着。“你是要找架吵吗?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思琪把另一只白袜子穿上,说:“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然后她不说话了,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

出小公寓,大楼门口,骑楼下有街友。地上的铁便当盒里硬币散如米饭上的芝麻。街友在用手移动下身的断肢。思琪按着裙子蹲下去,和街友平视,把钱包里的零钱哗啦哗啦倒出来,捧着放到他手上。街友揣着钱,一面折了又打开身体,右脚的残肢磕在砖地上响亮的一声一声。他连连说:“好小姐,你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思琪微笑,大楼的穿堂风把她的头发泼起来,蜜在护唇膏上。她无限信服地说了谢谢。

上出租车之后,李国华对她说:“很好,你爸爸妈妈教得好,你不知道晞晞已经领养了几个黑小孩─但是你别再给那个乞丐了,我好歹算半个名人,我们两个在门口磨磨蹭蹭的,不好。”思琪没有说话,她只是把沾在嘴唇上的头发拈下来。啃着发梢,被口水濡湿的头发在嘴里沙沙作响,她开始白日梦,她想,啊,这个沙沙的声音,在路树哭叶的季节,有一条铺满黄叶的大河,任自己的身体顺着这河漂流,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老师还在讲晞晞领养的小孩。做祖父的人了,思琪突然笑出来。老师问她笑什么。“没事。”“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吗?”“有。”思琪一边含着发尾一边心想:你真的有要我听你说话吗?

小公寓有贮藏间,别墅有仓库。李国华就是那种就是被打发去买菜,也会把整个超市每一种菜都买过一轮的人。他有时候会觉得,赚钱,大量搜集古董,是对他另一面的生活最好的隐喻。他总是对小女学生说:“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心里头激动不已,因为这句话的双关如此明显,却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指点着被带去小公寓的女学生,要她看墙上的胶彩仕女图。仕女在看书,眉眼弯弯如将蚀之月。女学生试图看懂那画的时候,他从后面把她的四肢镣成一束,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他总说这一句:“你看,那就是你。你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有多想念你吗?”被带去卧室她们总哭。而客厅里的仕女的脸孔还总是笑吟吟、红彤彤、语焉不详的。

李国华只带思琪去他在内湖的别墅那么一次。别墅仓库里满满是古董。门一推开,屋外的阳光投进去,在地上拉开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一尊尊足有小孩高的木雕随意观音,一个跌在另一个身上,有的甚至给新来的磕掉了口鼻。无数个观音隔着一扇扇贝壳屏风和一幅幅苏绣百子图,隔着经年的灰尘,从最幽深处向思琪微笑。思琪感到一丝羞辱,淡淡地说:“看不懂。”他狡猾到有一种憨直之色,问她:“当初给你上作文课,你怎么可能不懂。你那么聪明。”思琪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说是带她去别墅,其实还只是带去别墅二楼客房的床上。他又假寐,思琪继续说下去,前所未有地多话,像是从未被打断过:“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脸特别,我只想跟怡婷一样。至少人称赞怡婷聪明的时候我们都知道那是纯粹的。长成这样便没有人能真的看到我。以前和怡婷说喜欢老师,因为我们觉得老师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头的小旅馆,星期二“满”字头小旅馆,星期三“金”字头小旅馆,喜满金很好,金满喜也很好,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说书,说破她。文学多好!

那次思琪问她之于他是什么呢?他只回答了四个字:“千夫所指。”

问他是千夫所指也无所谓吗?记得老师回答:“本来有所谓,但是我很少非要什么东西不可,最后便无所谓了。”便第一次地在大街上牵起她的手,他自己也勇敢不已的样子。虽然是半夜,陋巷里,本来就不可能有人。抬头又是满月,她突然想到天地为证那一类的句子。走回小公寓,他趴在她身上,她只感觉到手背上给月光晒得辣辣的,有老师手的形状留在那里。想到千夫所指这个成语的俗滥,可以随意置换成千目所视,甚至千刀万剐,反正老师总是在照抄他脑子里的成语辞典。思琪很快乐。

李国华回高雄的期间,思琪夜夜发短信跟他道晚安。转背熄了灯,枕了头,房间黑漆漆的,手机屏幕的光打探在她脸上,刻画出眉骨、鼻翼、酒窝的阴影。酌量字句的时候,不自觉歪头,头发在枕上辗着,辗出流水金砂的声音。整个头愈陷愈深。发短信的口吻也还像从前中学时写作文那样。道了晚安也不敢睡着,怕做梦。看着被子里自己的手,不自觉握着他送的说能帮助入眠的夜明珠。夜明珠像摘下阴天枝头的满月,玉绿地放着光。可是满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李国华最近回高雄老是带礼物给师母和晞晞,带最多的是古董店搜来的清朝龙袍。一涮开来,摊在地上,通经断纬的缂丝呈明黄色的大字人形,华丽得有虎皮地毯之意。晞晞一看就说:“爸爸自己想搜集东西,还把我跟妈咪当成借口。”而李师母一看就有一种伤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枕边人。死人的衣服!有的还给斩了首示了众!她总是苦笑着说:“这我看不懂,你自己拿回去研究吧。”师母不知道那是另外一种伤感─受伤的预感。李国华每每露出败阵而驯顺的模样,乖乖把龙袍收起来。下一次再送的时候他几乎相信师母是真的可能喜欢。皇后的明黄不喜欢,那妃的金黄呢?妃的金黄不喜欢,那嫔的香色呢?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贮藏间,最后几乎要生起气,气太太永远不满意他的礼物。又一转念,高贵地原谅太太。

每次收礼,李师母心中的恐惧都会以伤感的外貌出现。对师母而言,伤感至少健康,代表她还在恋爱着这人。他从十多岁就不善送礼,好容易两人第一次去海外,他在当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来根本等于破烂的小古董回家。这还是蜜月旅行。刚刚在补习班一炮而红那年,他有一天揣着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黄绿白,但当然三不只有三种颜色,三代表多数”,直到她跟着他念一次“黄,绿,白”,他才松手说:“这是送你的。”

这么多年,李师母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宠晞晞到固执的地步,晞晞十多岁就买上万块的牛仔裤,上了中学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气,生气,她从此就变成两个人当中黑脸的那一个了。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不好?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手伸过去抚摩她的头发,常年烫染的头发像稻壳一样。对她微笑:“我老了。”“如果你老了,那我也老了。”“你眼睛漂亮。”“老女人有什么漂亮。”李国华又微笑,心想她至少还有眼睛像晞晞。她的头发是稻壳是米糠,小女生的头发就是软香的熟米,是他的饭,他的主食。李师母只知道他不会买礼物是始终如一。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消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思琪她们北上念书之后,伊纹的生活更苍白了。她开始陪一维出差。最喜欢陪一维飞日本,一维去工作,她就从他们在银座的公寓里走出来,闲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待办事项四个字,每个人走路都急得像赶一场亲人的喜事,或是丧事。一个九十秒的绿灯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纹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进人潮之中变得稀释,想到她总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马线,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她还有那么多的人生等着被浪费!

一维每次来日本都会找一个他以前在美国念书的好朋友,他们总讲英文,伊纹也跟着一维唤他吉米。每次请吉米上公寓,伊纹总要先从附近的寿司店订三盒寿司便当,日文夹缠在英文里,便当连着朱砂色漆器一齐送过来,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松树虬蜷的姿势像一维的胸毛。竹子亭亭有节像一维的手指。一朵粘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维的笑容。

吉米是个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调,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衬衫最上面两颗解开的扣子,也许是鞠躬时的腰身不软,也许是他都直接唤她伊纹。今天,一维跟伊纹说:“本来毕业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聪明了,我不能想象他会甘愿待在我手下。”在日本,伊纹只要傻傻地当个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维也确实让她甘心只做个太太。只是,这次一维回家的时候带了一瓶大吟酿,伊纹看见长形木盒的脸色,就像看着亲人的棺材。晚上,吉米下班就来访了,看见满桌的饭菜马上大声用英文说:“老兄,你怎么不多来日本啊?”一维笑得像枝头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朵的梅花。唤老兄,拍肩膀,击拳头,在伊纹看起来都好美,那是在异国看见异国。只有吃完饭一维叫她拿酒出来的时候她才像醒了一样。

一维上楼中楼,拿要给吉米的台湾伴手礼,伊纹说了声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从饭厅走向厨房,木盒像个不可思议的瘦小婴孩的棺木。吉米坐在饭桌前。一维在楼上看见吉米盯着伊纹的背影看,伊纹蹲下来拆箱子的时候露出一截背跟臀连接的细白肉,可以隐约看见伊纹脊椎的末端一节两节凸出来,往下延展也隐约可以想见股沟的样子。他的地盘。这里是他的地盘,那里也是他的地盘。一维突然觉得阁楼的扶手像拐杖一样。若无其事走下楼,酒倒好了,小菜也齐了。从大学兄弟会谈到日本黑道,从寿司谈到二战时冲绳居民集体自杀。一维讲话愈来愈大声,干杯的时候伊纹每次都以为杯子会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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