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刘家村就似那久病在身无法痊愈的病患一般,这病一拖已拖了数十年了,”林斐看着手头那辆铜铸的马车摆置物件,说道,“大人出面助刘老汉夫妇求仁得仁的举动恰似那被火烫过的刀子,哪里有病症,便下刀割去那一块病灶之地。可这刘家村的病不是外伤,割去病灶之后,露出的并非是健康的血肉,而是里头早已溃烂入骨,更深的病灶。刘家村这病不是外伤,是内症。眼下刘老汉夫妇会闹出来,正是因为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已无法将刘家村的内症与病痛都控制在表皮之下了。”
这般一番“治病”的比喻听着倒是新鲜,京兆府尹却是捋了捋须,沉默了片刻之后,正要开口,却听那厢的林斐再次开口了。
“大人这京兆府尹做的颇为不错,政绩斐然。那童姓乡绅的一番手腕,便连大人都道被他难到了。”林斐说道,“既如此,那为何做这京兆府尹的是大人而不是那童姓乡绅?那童姓乡绅的手腕如此了得,治的阖村上下皆赞其为‘大善人’,又在村中说一不二的。既有如此厉害的治人手段,不若将这长安地界尽数交由这姓童的来治理,岂不能叫整个长安城的百姓皆称大人为‘大善人’,且在长安城百姓中说一不二?”
“这怎么成?”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忍不住了,出声驳斥道,“这长安城若让他来治岂不废了?”
林斐看向长安府尹,没有说话。
那厢说完这一句话的长安府尹亦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若随便寻个乡绅都能治理百姓的话,那我等科考入仕读书这一番用功为的又是什么?”
虽是自入仕之后已有数十年没有翻书了,可便连长安府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那等几十年未翻的书并不是白读的。这‘读书’二字并非只是科考助他入仕,而在于其他。
“世故磨练令人通悉世情,读书却能叫人明是非曲直与黑白,二者缺一不可。”长安府尹说道,“这乡绅将这刘家村治的如此半死不活的,这还只是个刘家村,若是整个长安城皆如此,我大荣岂不要乱套了?”
“可刘家村村民对外都赞其为大善人,且月月有村宴,吃同席的,瞧着日子过得好得很呢!”林斐说道。
“住这等破落宅也叫日子好?”长安府尹闻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不过是被乡绅的‘会做人’三个字驯化傻了,对外不敢说过得不好的大实话罢了!”
“这刘家村不止是个久病在身的病患,亦是个戏台。那姓童的在戏台上演大善人,百姓亦在戏台上演‘日子过得好’。事实上日子好不好的,我等一眼便知。可因着活在乡绅那张‘会做人’的网里,这阖村上下依旧在戏台上沉迷的演着‘民生和乐’而已。”林斐说道,“姓童的粉饰太平是因为对自己有利,百姓却在被驯化之下,亦自己为自己粉饰着太平,不敢戳破这张‘会做人’的网。”
“所以本府早说过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了,”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拂了拂袖子,说道,“正如你那相中的温小娘子说的一般,这刘家村上下皆是‘裱糊匠’,姓童的‘裱糊’是为了自己,那吃亏的百姓亦在自己为自己‘裱糊’呢!喏,用你那小娘子的话说便是‘人是叫不醒一个装睡之人’的。这阖村上下人人皆沉迷其中,不肯自拔,本府又能如何?”
林斐闻言,正要说话,却见那厢的长安府尹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本府若同林少卿你一样是二十上下,血气方刚,还入仕那会儿,你拿那些个‘不负天地圣明’,‘无愧百姓陛下’的话鼓动本府,或许有些用处,能叫本府吃力不讨好的往前冲。”
“可本府如今已五十上下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是珍惜自己头顶这顶乌纱帽与这些年攒下的家业,不会没头没脑的往前冲的。”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林斐,又道,“林少卿少年神童,听闻读书功课于你而言皆是信手拈来,容易得很,又是侯门子弟出身。你可知不论是你这出身还是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是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够得着的?”
“本府实话实说,似林少卿你这般的人,委实受天公偏爱,除了话本子里,本府很难在旁的地方看到你这等人。”长安府尹说道,“那曾借住你府的陆夫人她一家之事,本府知晓后头定有你推波助澜。远的不说,单说那个送陆夫人来报官,名唤‘平安’的年轻人,先时是不是曾是你的小厮?”
林斐看了长安府尹一眼,颔首道:“也未想过瞒大人。”
“那你当是个彻彻底底的明白人,知晓那茜娘一家是叫常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接济,银钱来的太过容易,开始不珍惜罢了!”长安府尹看着林斐,说道,“林少卿这般过目不忘,如此容易便少年高中的天赋岂不亦是因为一切皆天授之,来的太容易了,以至于对头顶乌纱不珍惜的缘故?”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林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长安府尹说道,“我相中的娘子时常将‘天授之’这三个字挂在嘴边,我这天赋岂不亦同她一样是天生授之的?”
“似这这等天授之的天赋该用来做什么,是不是要力保自己头顶这乌纱之事我早在科考之前便想过了。”林斐说道,“诚如大人所言,我这般天生得之的天赋使得我早早便能伸手够到旁人垫着脚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得着的地方。既能早早到达彼岸,该做的难道只是保住自己头顶这乌纱不成?”
“头顶这乌纱有多难得,林某清楚,亦是珍惜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长安府尹,正色道,“在下……不是个喜好浪费之人。”
长安府尹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天生得之这等天赋,才不能枉费这等天赐之恩。”林斐说道,“吾承之这等天赐之恩,自是要尽力回报这一番泼天的恩德了。”
听到这里,一旁垂下眼睑的长安府尹复又抬眼向林斐看了过去,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你这一番话,本官先时倒是不曾听闻。不过……就本府日常所见,往前上溯二十年,十六岁便高中探花的,也只你一个。似你这般受此等天赐之恩,想着尽力回报这一番恩德,倒也使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难怪听你所言,明明是知晓世故的,却偏偏这般不依不饶,原来是想着回报天赐之恩,才会如此。可……本府不似你这般,本府这乌纱来的不易。”
“比之那等同科考生,大人天赋如何?”林斐反问长安府尹。
一席话听的长安府尹再次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他道:“确实……比得同窗要好了不少。”不过这话一出,他又立时说道,“所以,本府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是会管的。”他道,“可同样的,本府所得比之林少卿来还是太过不易了,自是要珍惜的。”
林斐听到这里,便笑了,他道:“我想知道的便是这个,自大人口中得到这句话,便好。”
“好什么好?”长安府尹斜睨了林斐一眼,说道,“似那陆夫人的案子,你往后还想来?”
“被百姓称颂青天大老爷不好么?”林斐笑着说道。
“得罪人,且还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便不好了。”长安府尹说着,看了眼林斐,“陆夫人这案子本官是弓被架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已。”
“是啊,便是得罪了人,那被得罪的亦知大人是不得不为而已,并非有意为之,自不会怪罪。”林斐说道,“大人是无辜的。”
“似那出淤泥不染的莲花一般无辜?”长安府尹没好气的说了一句,顿了片刻之后,却又咳了一声,说道,“下回再有这等得罪人的案子,除非是不得不为,否则,本官是不会接的。”
“有大人这一句话便好!”林斐笑着说道,“定叫大人如那清清白白的莲花一般无辜,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等青天大老爷!”
话说至这里,长安府尹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单手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如此……也算是不浪费比我那同窗好些的天赋了。”顿了顿,又不忘看向林斐,说道,“不过比之你的容易,本府还是不容易的。是以,还是要顾一顾……唔,是兼顾,兼顾本府头顶这乌纱的。”
林斐点头,道:“我明白。”
虽似是打哑谜一般的在说话,可这哑谜却打的委实是直白,双方皆听懂了。
长安府尹见林斐点头,想了想,又道:“本府虽比起同窗来,也算得天才。可比起林少卿你这等天纵之才来还是自叹不如的。今日这一番谈话,倒叫本府也算看懂了似林少卿你这等神童心里所想了。原是想的要回报这一番天授之的恩情了。”
“我不知晓同样一件事,我为何做起来比旁人容易那么多,也不知晓,天授之我这些是为了什么,便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些事罢了!”林斐说道,“既能早到彼岸,自是该在彼岸撑起一把伞,划起一叶扁舟来渡他人到达彼岸了。”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眼中的神色微微晃了晃,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道:“圣人孟子的《公孙丑上》中有一句话,曰‘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本府初入仕为官时,便是这般想的。可待看清了世事之后,却又觉得这话天真了,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极少,多数事情皆混沌不明难以辨别。是以,本府以为,怀揣这等天真想法的,多是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一腔热血的少年人。今日看了林少卿,却是才发现,除了那等不涉世事,不懂世情之人外,竟还有你这等明明洞悉了世情,却亦选择坚持这等想法的。”
“大人谦虚了!”林斐闻言,说道,“大人愿意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为,不得不做那青天大老爷,不亦是洞悉世情后,亦还愿意坚持这等想法?”
“本府那是有前提的,”长安府尹咳了一声,纠正道,“不能叫本府有意得罪人,而是要叫所有人,以及那被得罪之人亦知本府是不得不为,如此才不会被坏了本府头上这顶乌纱!”
“林某亦不会喊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便直往前冲的,需要此事可做时,才会如此做来。”林斐说道,“头顶乌纱不易,带着头顶乌纱的林某,比之卸去乌纱的林某,可做之事多矣,林某自不会不珍惜的。”
“那如此看来……你我岂非一种人?”长安府尹看了眼林斐,嘀咕道,“不过能者多劳,你能做的,比本府更多些罢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负初心’这四个字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极难。”
“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竭尽所能而已。”林斐说着,看向长安府尹,“大人既知你我皆是同一种人,便好说了。”
“这刘家村之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林某若是自己想不负初心的做事,自是不会在这里同大人说这些废话,亦不会以‘不合规矩’四个字推拒了这个案子的。”林斐说道,“我自己想不负初心,却不能勉强大人与我一道初心不负的。”
“若没有方才那一席话,本府也以为你要强行拉着本府去坚持你自己的初心了。”长安府尹理了理官袍,说道,“本府这天赋也只比同窗略好些罢了,如今所得一切亦是来之不易。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是本府份内之职,可本府亦只救愿意让本府搭救之人,而不是这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不想让本府搭救之人的。”
“林某当然不是想要强人所难。”林斐说道,“方才这般坚持只是因为台上的这出戏,台上的村民不愿醒不假,可那姓童的手腕却已搭不起这台子了。”
“何以见得?”长安府尹闻言顿时蹙起了眉头,“难道便是因为刘老汉夫妇告官的缘故?”他道,“可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这姓童的放任刘老汉夫妇告官不过是为了压一压那两条人命的价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