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远城的时候,兰危曾经问过顾易,玄青当日在幻境中留下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见他也不信玄青真的会死。
别说是他,今日换作任何一个人来,也不会相信这件事。
钟离非更不可能。
……
钟离非至今还记得,百年之前的那个下午,他和玄青最后一次见面。那日刚下过一场暴雨,四野无人,枭鸟嘶啼,他将昏迷的玄青安置在渡口旁的旅店。
店铺偏僻,一旁就是河口,刚涨过潮,波涛汹涌,浪声轰鸣,地面都是冲下来的新泥,四周草木叶片却被冲洗得的青翠欲滴,天色碧蓝如洗。
他心情也如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天际一般晴朗澄净。
因为他又重新找回了玄青。
那个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因中了毒,无法动弹分毫,其实就算醒来,也只能无力看着他,不管谴责还是愤恨,这眼神都对他无关痛痒。
总而言之,这次他又赢了,无论玄青怎样超脱高旷、怎样高不可攀,都被他重新打动,而后又攀折下来。
目的达成,他眼神是难得的柔和,盯着床上的玄青,见他肤色雪白,睫毛异样地长,风吹过的时候,似乎还一颤一颤,心中一时也似有羽毛搔过,又痒又软。
他喂了小剂量的解药后,玄青醒转了过来,但是体内灵力已七零八落,再也汇集不起来——这是瑤山最恶毒的解药,让人一生灵力化为乌有,虽然修为依旧,但灵力再也无法聚集使用,也就再没有杀伤力。
平常人若中此毒,只会渐渐天人五衰,衰老而死。
玄青虽不会老死,但也像失去爪牙的猫,任人揉搓。
玄青在发现这件事后,重又闭上了半张的眼睛,神情无力,似乎是认了命。钟离非说不上满足还是不满,伸手掐了他的脸。
“是不是很失望,我又骗了你?”
玄青别过头,看着窗外,只不理他。
钟离非这回倒有耐心了,和颜悦色道:“不止我骗你,骗你的人多了。明家大儿子在你面前演‘父兄贬低,岳丈污蔑’的戏码,是为了诓你指点几句。你上次遇到卖身葬父的风尘孝女是杨家大小姐改装,就说最开始,那人故意挑衅我,逼我杀他,就是为了叫你撞见,惹你怜惜……你却真上了他的当,玄青,咱们这等交情,你信他不信我。”
他如今说来云淡风轻,当日被玄青重伤之时,却是何等狼狈。他一生不屑于向人解释任何事,那次面对旧友,破天荒为自己辩白了两句,玄青却充耳不闻,只将那个挑唆离间的“弱者”护于身后。
或许他是手下留情的,毕竟也没有真杀死他。
但对钟离非,那样的眼神,比杀了他还让他发狂。
回去之后,钟离非回想此事,越想越觉得可笑,既笑自己,事到如今,还对玄青抱有幻想。又笑玄青,既然这样看待自己,何必假惺惺再留情面?
他写了一封语气冷漠的信,告诉玄青,下次见面,不必手下留情。
——走到如今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何必优柔寡断,何必惺惺作态,何必藕断丝连,何必含混暧昧。只有真刀实枪,要么你死要么我活!往昔情义太重,纠葛太深,只有足够多的鲜血才能抹得掉,斩得断。
两人如今再次相对,竟又变成如今这幅局面,可见玄青永远改不掉心慈手软的毛病,他略一做局,就将这“天人之境”的道尊收入网中。
修为有什么用,道法有什么用,还不是折在他手上,还不是输家!
钟离非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竟笑出了泪。
他掳走了雪千里,骗玄青前来决战,果不其然,重伤在玄青手中。
他假装重伤濒死,假装被狼拖走,假装与玄青诀别,永世不复相见,带着雪千里离去的玄青果然又折回来看他,他那时想,他若真死了,玄青想必也会为他掘坟立碑,送他安葬,一犹豫,致命的毒药,便换成了“风云散”。
玄青修为太高,灵力消散的过程苦不堪言,如今三天过去,才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钟离非时,显然已经明白事情经过,脸色惨白。
“你不敢看我,不敢承认是你输了。”钟离非畅快道,“你看,兜兜转转,好几十年,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情形,你那时断了腿,行动不便,事事依我,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玄青颤动睫毛,徐徐睁开了眼睛。
“杀了我,你不会更快活么?”
“不,”钟离非松开了他的下颌,冷笑道:“我不会杀你,永远也不杀你……我只要你,永远在我掌心,再也飞不出去,生杀予夺,低眉顺目,说不出一句反抗我的话,做不出一件抵抗我的事,永远臣服于我!”
玄青咳了一下,忽然笑了。
钟离非并不因他的笑而感觉被蔑视,只是居高临下盯着他:“你没有气得说不出话,比我想得强多了。”
玄青笑完,目光又静了下来。
钟离非忽地恼怒:“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玄青只望着窗外奔流的河水:“没什么可说的。”
他虽然冷漠,但也乖巧,此后果然钟离非说什么都听着。他愿意听话,钟离非也不会折磨他,反正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也只是让玄青听话陪着他。
雨季来临,暴雨时至,钟离非此前的恨意,汹涌的怒火,似乎全都被缠绵的夏雨清洗得干净,越来越平静满足。
尤其每次玄青睡去,他在一旁,看着他的面庞时,只觉得他乖乖在这里躺着,在自己眼前,就让他比得到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还要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