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楚离开了工厂,成为别人口中的伶俐姐,成为楚经理,仍然跟程一清保持着联系。她偶尔提起这事,程一清想了一下,对她说,哦,那次鼓掌啊,是我提前找人安排好的。小楚一怔,然后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居然有些微红。
现在两人熟络了,她也毫不客气,娇嗔地打了一下程一清肩膀,说,哼,当天你们也是骗人的,后来珠三角的厂可是招工难、抢工呢。程一清微笑说,我可没说错,那也仅限于经验丰富、技术成熟的劳动力,简单重复的劳动力还不是要被淘汰。而且,你是宁愿继续当小楚,还是现在的楚经理?小楚回忆往昔,笑笑说,我还是满意现在的生活。
思绪又回到了开会那天。
那天,掌声落下后,程一清向众人介绍一位身长脸瘦的男子。男人头发梳得整洁。程一清介绍说,这是粤港经贸合作办的刘主任,合作办为香港赴粤商人提供不少帮助。刘主任也特别关心工厂升级改造的事,听说我们今天要开这个会,特地赶过来看看。我们有请刘主任说两句。
刘主任带些不好意思,但仍是爽快地接过话筒,掷地有声——
“
各位工友好!大家的担忧,我都听说了,也跟厂领导有过充分的沟通。大家应该都看新闻了吧?知道中国入世的大事,对不对?那你们知不知道,中国入世后,像我们这样的工厂,也要直面全球激烈竞争?这不仅仅是我们厂的挑战,也是整个珠三角乃至中国制造业必须面对的课题。再说简单一点,那就是——要么升级,要么走人。
这次引入自动化生产设备,我们的目标不是淘汰,而是升级;不是分离,而是共同成长。昨天跟程总、茅厂开会时我也提过,未来,工厂要加大对员工的培训投入,帮助大家掌握新技能,适应新的岗位需求,实现个人职业发展的飞跃。
”
人群中又窃窃私语,有不少脸孔是雀跃的。当然也有麻木的脸,他们本来奔着闹事而来,发觉没热闹可看,心底又不相信入世这么遥远的事,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后面他们看到小楚在厂报刊室里看报纸学习,笔记上记满了他们看不懂的话,什么“向高附加值产业链延伸”“积极开拓市场”,他们背后笑话小楚,说她还真的相信那个程总说的话呀。
但不管员工信或不信,大家都亲眼见着,程一清越来越多出现在工厂里。甚至还有离谱的传言:说她跟茅厂或者鲁工有一腿,所以在厂里睡觉。小楚气不过,掏出自己的剪报,给他们看报刊上的程季泽。“这是程总!是她老公!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的老公不管,跟什么茅厂、鲁工这种嘛。”
众人围上来,看程季泽模样,也都觉得这传言滑稽。但又有人说了,程一清怎么放着这么帅的老公在家,整天跑到厂里嘛。小楚说,程总肯定是事业第一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现在这个年代,女人不像个女人,生了娃谁带呀。就有人笑了,有钱人生了娃还怕没人带,就是那些没钱的草根,还想学别人,以为自己也能够成事。小楚知道这些人在暗讽她,心下不忿,但她出身低,心头高,不管这些人,继续复习夜校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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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品厂旁边是一间废弃工厂,程一清在刘主任协调下拿下这地方,花钱请人打扫干净了,项目组就在那里办公。将多台单机有效整合为一个协调工作的整体,只靠一两个工程师可不够,需要聘请有经验的自动化工程师团队,利用先进的自动化控制软件,设计合理的控制系统和工作流程,确保生产线的高效运行。
刘主任经常来看项目组,程一清趁机跟他说自己的困难,他笑笑,不当面表态,然而下次再出现,又突然带上一个陌生人,恰是相关领域的专家。程一清内心感恩。
近期因为程季泽常留香港,公司日常运营都由她负责,渐渐背地里就有些关于夫妻俩的传闻,什么程家长辈因为这个儿媳跟长子打官司的事,非常生气啦,什么程季泽婚后厌倦妻子,两人长期分居两地啦。最离谱的是说他香港一个老婆,内地一个老婆。
程一清忙得要命,完全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跟香港程记的官司,还在很慢地推进中,并未因她的婚姻状况改变而出现转机。
这天她开会开得晚,回到办公室过了一遍营销方案,才想起中午没吃饭,在办公室泡了一碗方便面。
电话在这时响起来。
她用一本书盖住泡面碗,抓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茅厂声音。说什么,听不清,因为背景音里都是鲁工的大嗓门。
程一清换一只手拿话筒,高声问:“是茅厂吗?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哇啦哇啦响了一阵,过一会儿,鲁工跑过来,抓起电话,抢着说:“成功了!全自动生产线成功了!”
程一清“哦”一下,低头去看泡面好了没。
这不是生产线第一次落地。半个多月前,程一清接到过同样的电话。同样的话,同样兴奋。当时程一清在巡店,也乐得不行,跨上摩托车就直奔工厂。那天路况差,程一清赶到工厂时,天色已晚。厂区外的大排档里,有不少下了班的工人在打牌。她进了园区,直奔厂办,茅厂不在。她给茅厂打电话,对方好一会儿才接听,声音却由兴奋变沮丧。
后来才知道,由于设备磨合期跟系统调试不足,生产线运行了一会儿就频频停机。离真正落地,还有一段路要走。
再后来,生产线运行后,不再突然停机,却时不时故障。
每走一步,都是一关。每一关,都难过。但程一清早习惯了关关难过关关过。工作上的事不算什么,倒是生活中,德叔德婶问起,说程季泽怎么这么久没来。程一清只笑笑,说他很忙。德叔不高兴,说再忙也要一家人吃饭。程一清低头扒饭,不知道她跟程季泽的家人关系,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们之间的问题并未解决。她依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难以忍受夫妻双方戒备至此。而她的日常工作,她会通过邮件方式发送给他。他公事公办,回复一句收到。她通过屏幕上,冷冰冰的两个字,追忆他曾经炽热的言语。
现在唯一的炽热,是工厂里这些人。语气热烈,声音激昂,反覆地:“得了!得了!我们成功了!”
程一清不相信:又是诈胡吧?
鲁工不高兴了:“真不是。这次我们反覆调试,测试了好一段时间,运行顺畅。”又说,“你下次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来不及等下次,程一清下了班,又骑着摩托直奔工厂。正是月饼季。之前程一清来考察时,见厂区里每人每天最多可生产月饼一百个。现在生产线落地,效能直接提高十倍。她在成品区,随机抓起两三个,发现品质比人手制作更稳定。
她的手微颤,没想到几年前的一个想法,居然当真落地了。德叔常说,人手制作才好,但她掰开一枚试吃,并不认为跟人手制作有太大区别。
产能上去了,生产标准化,走向全国甚至销往海外,就有了希望。程一清边吃边回忆起双程记成立初,自己跟程季泽说过的那些胡话,未实现的那些野心。他出于现实考虑,曾屡次拒绝她的想法,却从未笑话过她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