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街坊中,还有些熟悉的声音,非常关切地喊:“阿清啊,是不是你之前推销给我们那些千年虫药啊?我看新闻了,说都是骗局。你呀,以后小心点——”又有人小声嘀咕,“她不是第一次搞生意失败了吧?”
程一清掷下清洁剂,目光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像只发狠的小狗。狗急了也会咬人,人就怂了。再没人说话。她转身,撕纸,重新刷墙,好一会儿才清理完。
黑着脸走回柜台,程一清见玻璃柜里东西都空了,咬着牙问,“他们拿店里东西了?”
“那是违法的,那些人不敢。”一陌生男人在身后接了话。程一清回头看他,这人黑瘦挺拔,穿件飞行员夹克,手里拿着相机。
笑姐解释说,这是陶律师,是店里的熟客,“刚刚也是他见店里来了人搞事,打眼色提示我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陶律师在店里店外四处拍摄,说要取证。程一清继续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笑姐解释说,幸好刚才陶律师亮出律师身份,那两个人才走。
程一清跟陶律师道谢,又问,“他们以后应该不敢来了吧?”
“还会来的。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贴东西,喷字。但是要对付你们,他们的方法多着呢。比如投诉食物问题,举报消防、卫生——”
笑姐咋舌:“那可不能让德叔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德叔中气十足,远远就吼着,“我在街口就听到街坊议论了!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程一清冷着脸,继续用清洁剂喷那两字,嘴上说,“我的事,不劳烦你操心——我会自己搞定!”
德叔满脸鄙夷:“有本事别住家里啊!”
程一清一把将清洁剂塞笑姐手里,从包里掏出家钥匙,信手扔玻璃柜台上。“不住就不住!”扭头就走。
程一清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广州穿行。即使在冬日,这城中空气依然有股潮热感。在建地铁线的围蔽施工现场、被反覆凿穿的市政路面、破旧平房屋顶飘下来的红色塑料袋、路旁小卖部门前坐板凳上聊天的老人、便利店里挑零食的中学生、坐在家常餐厅里大啖干炒牛河的食客,塑造出单调的城市景观。不时有摩托车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驶过,轰轰作响,碾过这城,碾过这千禧年的苍白开头。
空气中虽细尘飞扬,但常有走在路上的女孩子,脚踩厚底松糕鞋,滨崎步式漂染金发,微灯笼袖毛衣,外披一件金属亮面材质外套,直筒裤,带着睥睨一切的眼神,精神上昂首步入新世纪,肉身则消失在路边拐角处。拐角墙上,有一面“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宣传画墙,男孩女孩过分红润的脸色,仿佛同样在乌托邦式的乐观主义色彩中浸泡了太长时间。
程一清驾车一路驶往白云区,城市景观逐渐被逼仄阴暗的城中村风景替代。她熟门熟路,早在债主开始追上门时,已提前在中医学院附近物色了考研房。这里多村屋,随时都有空房子,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年租。走进长而窄的巷道,日光被挡在晦暗骑楼外,透不到深处。虽也有附近皮具市场来往的人,但学生跟外地赴穗治病人员的长租房也多,人员相对没那么复杂,治安也优于其他城中村。她在这里落脚后,在巷口吃一碗牛腩粉,就到网吧去。
网吧里烟味缭绕,她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开始登录OICQ,查收邮件。
好友何澄给她发来邮件。
她急急点开,却失望地发现,何澄在邮件里长篇大论,无一字是她需要的。
何澄从小到大都抄程一清功课。这两人,原是大专跟重本的差距。但高三结束前,何澄随家人多年申请到香港,终于获批,她通过港澳台联考进了本地不错学校。程一清却因故退学并缺考,此后一直在社会上飘。
何澄并非学渣,她中英文好得很,只是数理化怎样都学不好。她醉心日剧《新闻女郎》,一心投身当地媒体。当时她自以为可学前辈亦舒,靠在报纸杂志上写方块字,成就名与利,成为中环黄金女郎。只可惜社会进入读图时代,即使是金庸作品,港人也更醉心影视,乐于讨论陈玉莲的小龙女更清幽,还是李若彤版更秀美。谁会留心原着结构如何恢弘,文笔怎样精巧呢。
进了杂志社,何澄起早摸黑,工资低,老板苛刻。为了蹲新闻,她经常要在面包车上吃盒饭,目标人物一出现,扔下只吃了两口的饭盒就要追上去。但即使这样,也往往拿不到一字半句。
程一清曾耐心地听何澄讲述这些,但在这新世纪的开端,她无心看好友诉苦,只关心对方打听到什么程季泽或者香港程记的事。见邮件里没有,她登录OICQ给何澄留言。
不料,企鹅头像突然动起来。
何澄上线了。
程一清问:“查到程家的事没有?”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正在发第二个邮件呢,你待会查收。”何澄说自己把杂志社的旧刊都翻了一遍,相关剪报悉数复印扫瞄。
在何澄絮絮叨叨,说程季泽他哥程季康有多么难跟时,程一清收到新邮件了。
正经内容不多,大部分内容都是程季康跟模特、女主播的花边新闻,但程一清也从侧面了解到,为什么香港程记会出现业务问题。
近年来,香港有些大饮食集团也看中糕点业务,打造更时尚的西饼品牌。这些集团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到欧美等地实地考察学习,重金礼聘资深制饼师傅。程记虽做传统中式糕点,但难免受到影响。
坊间传闻说,程家长子程季康早就对制饼生意不感兴趣,自此后寻求转型,更开始涉足房地产跟金融。
然而到了九七年,一个金融风暴刮来。
程记也因此受影响。
这些故事,程一清是从程季康的花边新闻里拼凑出来的。花边新闻里,挤满了各种女人,也包括程季康的生母,一个离婚后再嫁豪门的传奇女人,唯独没有程季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