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琴键上奏毕,贝多芬不由一颤。
白键上的温凉是如此真实,他是真真切切地来到了维也纳,并把自己的钢琴演奏给莫扎特听。
莫扎特,这个从小就环绕在他耳边的名字,此刻正坐在离他不远处。
——这个神灵般的名字,是触手可及的。
贝多芬心中有些澎湃。当莫扎特对他说“随便弹点什么,只要不弹我的曲子就好”时,他下意识就在琴键上奏响了巴赫。
就像是源于骨血的,身体的本能。
良久没有收到点评,贝多芬有些不安地偏过脸。
莫扎特正在对面,他手肘撑在桌子上,掌心托着脸,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另一只爱护得极好的手,手指正百无聊赖地敲着膝盖,一下一下,敲进贝多芬的心里。
年轻的被考验者顿时不安了。
贝多芬开始回想是不是哪里的演奏出了错,他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从进到这间屋子,和大师对完话后坐在钢琴前,他一直都处在一种飘忽的状态里。
谒见神灵的信者,真正见到神灵现世时,又有几人不紧张激动呢?更何况他还要把自己的“真诚”奉献给真神考察。
贝多芬的脸好似被刷上□□。
他的演出一定哪里出问题了。
“啊,巴赫,你竟然弹塞巴斯蒂安·巴赫——这个人在维也纳可是很难听到,就连我自己,几年前对他也不熟悉。还好,我能认出来,认出这个,被遗忘的天才……”
莫扎特像是想到些什么,神情有些落寞,话音也消失了。
贝多芬攥紧手指,心跳都快停止。
“还行,孩子,你演奏得还不错——不,应该说弹得挺好……”
莫扎特毫无惊喜的评述,几乎要夺走贝多芬的呼吸。
“你有才能,有没有什么更独特的,展示一下?”
贝多芬灰白的脸总于有了些许血色,他眼中迸出一道光,急切地站起身来。
“莫扎特先生,我知道刚刚弹得不算好……您若有时间再听一曲的话——请给我一个主题,我为您即兴演奏!”
“哇噢,看来你这才要动真本事呢——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可不是可口的炖菜或者小甜点,才不想被人吃掉。”
莫扎特风趣的话引得厅室内发出笑声。
他跳下座椅,径直来到钢琴前,随意弹了一小段旋律。
“就它吧,来自我的新歌剧。发挥你的天才,即兴演奏吧。”
说完,莫扎特让出位置挪到一边,又趴在桌子上了。
贝多芬深吸一口气,手指蜷缩又松开。
反复一阵后,他终于平静下来。
“请听——”
他在钢琴前抬起双臂,高举的手指仿佛掌握者造物的秘法,只要挥下,便是一个新世界。
*
伊秋踉跄着拨开帷幕,倚在墙边,穿过人群,视线落在那个波恩少年身上。
他离得那么近,只要她走上前去,就能握住他的手;
他离得又那么远,中间隔着时间,害怕记忆变淡称为被忘却的存在。
伊秋静静看着贝多芬和莫扎特交谈。
那个人依旧不善言辞,依旧在陌生的场合会紧张……她很想像以前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镇定,却又不敢再迈开一步。
她像一刻石缝中的种子,他是外面璀璨的阳光。
她想破壳伸展枝叶离光近一些,却害怕贫瘠的土壤无法吃撑她破土的瞬间。
伊秋看着贝多芬重新回荡钢琴前。
她发现不需要她的鼓励或陪伴,这个少年已经自我调节完毕,开始适应他并不喜欢的环境。
心中喜忧参半。
为他的成熟喜,为他的成长忧。
乐声起。
宛若春雷。
贝多芬先是用有力的击键将莫扎特给出的主题重新复原了一遍。一个音符都没漏掉,却用他独有的性格做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效果。
或许这是一种反击,莫扎特在听过贝多芬演奏的巴赫后,多少有些轻慢,甚至邀他表演才艺亦是一种讥讽。那只波恩的狮子向来遇强则强,轻视与压力,只能让他更出彩。
果不其然,伊秋看见维也纳的大师一改散漫的态度,慢慢坐正,饶有兴味地小声暗叹着“调皮的孩子”。
春雷过后是骤雨,连绵沉重的乌云,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与黑暗。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乐音渐渐复苏。
它在酝酿,在积蓄,在搏斗……而后挣扎着,交锋着,向着云层盘旋而上。风暴越演越烈,雷声轰鸣,雨水拼命倾泻,仿佛要消耗尽大气中的水分。
一串清澈的琶音从键盘上掠过。音乐从新回归主题,却不再压抑沉痛。渐渐地,风歇雨停,阳光穿过云层,一束束光柱宛若神迹,安宁与祥和重回天地间。草叶被涤荡过尘埃,水珠滴坠成晶莹,生命的光辉仿佛在圣赞中变成一种痴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