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如同妖法,随着衣衫皮肉缓缓撕裂,他另一手从兽爪之下勉强抬起,戳进了那野兽的眼睛。只听一声痛嚎,他不知脸上溅到了甚么,只管更加朝深处戳去。那野兽很快便不叫了,倒在他身上。
紫袖将手从那头骨当中抽出,手上黏腻之物尽皆擦在它的毛上。躺着喘了会儿,又想了想,将嘴凑了过去,用力咬开那兽的喉咙,忍着腥臭,吸它尚且温热的血。他想:我得有力气走路。吸了一阵,感觉身上有些热了,便又躺了片刻,将抓破的伤口包扎过,起身备好火把长剑,背起展画屏又走。
天像是不一刻就亮了,随处可见青竹。他稍觉宽慰,遇到岔路,也只拣竹子又多又密的方向。走过一小片竹林,正以为到了地方,却见面前一片不知名的大树,有的开了花,异香扑鼻。他踏着林中落花,眼见前头便全是竹子了,心头一喜,走着走着却置身树林外头,俨然回到了原处。
他心中十分纳闷,只以为自己认错了路,再进两次,亦复如是,这才惊觉不对劲。他看着那些无言的树木,细细想来,料定这片树林布了甚么阵法,便走上地势高些的地方,放眼瞧去,只见树林有花有叶,颜色分明,却看不出甚么门道。
他没想到这一趟竟如此难走,急得头痛起来,暗道:“若是能给兰大哥写信就好了,那时他帮我逃跑,便是用了奇门阵法……”念叨起兰泽,却忽然想起甚么,看着那片树林发愣——那花朵叶子分了几色,位置总觉眼熟。他左右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忽然脱口叫道:“摩尼珠!”
那时在五浊谷,跟兰泽一起看了许久的锁头,不就是这个模样?他还记得兰泽说知道这种阵法,不由猜测起来,朝肩上双目紧闭的展画屏道:“这是不是就叫摩尼阵了?你要找的大夫不会是兰大哥罢?”
展画屏无法回答,他便极力回忆着兰泽说过的话,堪堪想起甚么“旁绕火焰,下有莲台”,对着周围地势瞧去,只见草木山坡,俱有相类之处,口中喃喃自语:“兰大哥又说甚么‘中央五宝’,像是颜色和数量都要对得上……”
找了许久,他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就是这里了!”再看几眼,便沿着那摩尼珠五宝的颜色,循着五种树木依次走过;试了几回,终于出了树林。
眼前万竿翠竹,亭亭而立,茫茫如海。远处隐约掩映着房屋,面前清晰的却只有一条小径,铺着圆圆卵石。紫袖难耐心头喜悦,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小径尽头果然是一道围墙,墙外种满修竹,一扇小门上也镶着青翠竹竿。他顾不得多看,将展画屏放在台阶下,扑将上去颤抖着敲响了竹门。
门内无人应答,紫袖扬声叫道:“有人吗?”出口方觉声音黯哑。
时值午后,四周除了惊飞的鸟雀,一片寂然。紫袖仍坚持敲了许久,门内也安静了许久;除了他们两人来到,一切都没改变过。
一路的疲乏苦痛全部袭了上来,绷着的一口气泄得干干净净,从头顶心到脚后跟俱都酥了。他坐倒在门外,眼看这里不见一个活物,心渐渐沉到了底。展画屏静静躺在几步外的台阶处,就像那一夜在凌云山上一般。
不,不一样,他的心还跳着。紫袖想去他那里,却站不起来,连滚带爬挪到展画屏身边,吃力地拉起他的手,趁自己还醒着,再次寻到少冲穴,将内力渡了过去。到了这里,他深知自己内息已尽,再也做不了其他,唯有将护命的那一口气全部留给展画屏,保住他的心脉。
展画屏内功精湛,虽已失去意识,一路上内息却依然尚能流转。紫袖此刻弱得不成样子,一丝真气注入,仍觉那经脉犹如浪涛,将那气息卷走,不知带向何方。他心里十分宽慰:展画屏意志如此坚决,一定会尽力活下去;只盼这口气用尽之前,能有人将他救起。
他躺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忆起被他拿走的《寄展獠书》,默默地想:能有今天,哪怕再丢上千百次,也都不需伤心。迷迷糊糊地又想亲他一亲,却已办不到了。
五感逐渐熄灭,只余下胸口的剧痛,紫袖却仍催动内息,想着自己多疼一分,他便多得一分。在他坠入黑暗前最后一刻,手上尚在做着传功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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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明沙,也叫“金光明沙”,《不空罥索神变真言经灌顶真言成就品》:“……以是真言加持土沙一百八遍,尸陀林中散亡者尸骸上,或散墓上,遇皆散之,彼所亡者,若地狱中,若饿鬼中,若修罗中,若傍生中,以一切不空如来、不空毗卢遮那如来真实本愿大灌顶光真言神通威力,加持土沙之力,应时即得光明,及身除诸罪报,舍所苦身,往于西方极乐国土,莲华化生,乃至菩提更不堕落。”
被法咒和真言加持过的土沙,带来光明,救生救死。
有的人好像会带在身上。
(有的人拿来做章节名…昂……真的是HE……
缩回铺盖里。
这一章结束了哦,
确实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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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必然要发的。
第114章绿酒金杯(1)
“经云西方极乐国土阿弥陀佛处,有七宝池,世人发心动念,具足深信,池中便生一朵莲花。”紫袖立在水畔,瞧见花儿从灿烂宝池中一朵又一朵不停冒出来,颜色尺寸殊异,盯着那朵硕大青莲,心中默想,“据说心量越大,花朵便大些,想是发愿的人诚意不一了。”又四处寻觅,不知为何这般殊胜宝境,竟没有漫天香气;非但如此,还有些苦味,实在不对劲。
他使劲嗅了嗅,仍觉气息清苦,又觉得自己忘了甚么,心生畏惧,忽闻左近有些响动,猛地回身,睁大了眼。眼前不再发虚,他却躺着,果然一股药气飘进鼻端,又有甚么轻微声响。稍侧过头,离床不远处,桌边站着有人,穿一件浅蟹壳青袍子——衣衫他没见过,身形超拔脱俗,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展画屏的身影。
他怔怔地看着,展画屏听见动静早已转身过来,走到床沿坐了,两双眼睛对着望了一刻,紫袖难辨虚实,只顾看他,只听他问道:“你是谁?”“殷……”他开口慢慢地答,“殷紫袖。”展画屏又问:“我是谁?”紫袖又答:“展画屏。”
展画屏点点头道:“没傻,喝药罢。”说着轻轻将他扶起,递过一盏温水。
紫袖接了喝着,仍十分茫然,看身上拾掇得整洁,自觉除了稍有倦意,并没哪里难受,甚至喉咙都不觉干痛;打量他也行动利落,显然是医治过的模样,自然喜悦,不禁问道:“不是做梦罢?你可大好了?大夫呢?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展画屏端着一碗药走过来,闻言倒是顿了一顿:“甚么大夫?没有大夫。万竹林是我住的地方。”
“你……”紫袖双眼瞪成汤团一般,连珠炮般问道,“你住的地方?你自己的住处?你家?”展画屏道:“我家。”又十分大方地一挥手,“喜欢甚么,都是你的。”
“你家……”紫袖心花怒放,顿感当真活了过来,夺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即挣起来,“我想出去看看!”又怕他不让自己动,放软声音道,“……行么?”展画屏绽出一丝笑意道:“运一次功,成了就去。”
紫袖连忙坐好,这才发觉衣裳松垮出一截,想来竟是穿了他的,只觉欢喜无限,比做梦还要美妙了,美滋滋地说:“怪不得说私奔……”忽然又想起来问,“既没大夫,你怎么醒的?我胸口也不疼了,是你给治的罢?”
展画屏挨着他坐下道:“我夜里醒来,见你仍在运功,才知道是你救醒了我。”“怎么会?!”紫袖道,“咱们来时才是午后,我不久就人事不知,哪里还能运功?更别提运到夜里。”
展画屏道:“你为了给我渡气,心志坚定,连昏晕过去都不曾停止,因此虽带着伤,在修为上反倒突破了境界。我曾跟你说过用劲的法门,还记得么?”紫袖瞠目半晌,极力回忆,喃喃自语道:“你在夜叉堂教过我,无停无断,不发不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但发劲,连运功也是一样的!”又细细思索道,“照这样说,那时比我练功入定还要专注,才有此一变。”
展画屏道:“接连遭难,你仍将自己逼到极限,是为勇猛精进,一心不乱。”
紫袖按着胸口,只觉造化神奇,又问道:“我睡了多久?”展画屏道:“十天。”“十天?!”紫袖高叫道,“我原以为顶多两三天……你岂不是日日给我渡气养伤?那还了得?”说着便去拉他的手。
展画屏任他摸脉,却说:“你内功练得又勤又细,一旦过了难关,气息自能运转:只头三天要人看着,第四天上就稳住了;想是疲累太甚,今日方醒。”又朝他微笑道,“我甚至将你锁在这里,出去买过一趟东西,你也不知道。”紫袖见他脉象稳定,放心笑道:“你这样狠心,把我一个病秧子自己留下?”展画屏道:“我每日喂药喂水,跟你说话,你照样呼呼大睡,到底谁狠心?”朝他鼻梁一刮,盘腿在他身后坐了,要他自行运功。
紫袖心中畅快无比,依言练起三毒心法,果觉内力虽浅,气息却畅行无阻,练功时的幻境只余淡淡残影,对心神几无干扰。运功已毕,精神一振,自知增强功力指日可待,大喜之余看着自己的手道:“我这是……第二重练成了么?天意,天意啊!”
展画屏从后将他揽着,笑道:“不是天意,是你自己排除万难来到这里;置之死地而后生,竟克服了功法反噬。这是你救我的善果了,恭喜。”紫袖朝他身上一躺,也嘻嘻地笑:“都托靠你先舍命救我,又摆出那交代遗言的架势,吓得我一股劲儿朝这里来——是你跟我,救了我们两个。”展画屏道:“走罢,出去遛遛。”
紫袖噌地跳起来,穿着单衣趿着鞋便跑出门去。时已入夏,只见屋舍草木幽静雅洁,甚至有一座小小凉亭;墙外竹影飒飒,角落里也有几竿青竹,冒着两枚尖笋。他好奇地打量着道:“你竟然住在这里……”又觉地方虽小,却幽僻肃静,与展画屏十分合衬。
在院里转着,便见展画屏进了厨房。他像尾巴一般跟去,见堂堂教主当真在灶前摆弄着锅碗,冷热荤素倒是有好几样盛了出来,惊讶道:“竟有现成的?”展画屏道:“你不吃我也要吃。”回身先递来一小碗汤羹。
紫袖也不问是甚么,一尝觉得不烫,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回味颇为清鲜,便仰起脖子喝尽。咂巴咂巴嘴,更觉饿了,从盘子里拈起一块糕,一口咬下只觉又软又滑,满嘴香甜,圆睁双目道:“这个真好吃!”奋力咽下去说,“我打包票,拿给心明方丈尝上一尝,想必当即便要还俗了!”展画屏听了这话,蹙眉笑道:“甚么时候这样会说嘴了?刚起来别吃多,下顿还有。”紫袖乐不可支,扑在他身上笑道:“你怎么做的?辛苦辛苦,你吃!”将半块糕送至他嘴边。
展画屏看着他的笑颜,抬手擦去他嘴角沾着的糕粉,突然将他牢牢抱住,吻了上来。紫袖感觉到他起伏的鼻息和粗暴的举动犹如扑咬自己的野兽一般,心里猛地一紧,又酸得不成模样,反手勾住他的肩背,气息越发急促。展画屏的唇舌几乎将他催得失了神志,半晌二人方才分开,他泪眼模糊道:“我是不是差点就亲不着你了?”展画屏不说话,在他脸上重重吻了一记。紫袖想着他这十日夜加意照料,不敢细想该是怎样等着自己醒来,凄楚无已,拿手背抹着眼泪,却微笑道:“以前还想我或许有点儿命苦,现在却觉得,天下数我的命最好了。”
他捏着半块糕,仍要抱着展画屏,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胸中波澜起伏;如此庆幸能再见到他,想活着,想和他在一起,想这样抱着他不松开。他曾以为尽头不过是个死,谙熟江湖血影刀光便能换一份潇洒爽利;如今终于明白为甚么美酒慰不顺愁肠,为甚么慧剑斩不断情丝,为甚么世人都祈求长相厮守,祈求朝朝暮暮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