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拌嘴,翻过小坡,碰到几个日化厂街的街坊。方孝忠立马闭嘴,叫张逐上车,想赶紧离开。
没想那边先跟他打起招呼:“这不是大方家的,这么早,上学去啊?”
第一回碰到邻居问候,方孝忠也慌慌张张回答:“嗯,对,上学去。”
对面自然而然地接茬,像是跟他熟稔已久:“日化小学都放假了,你们还没放假?”
“初中要晚些。”这么些年,他从没机会被邻里这么友好地问候过,也学着别人,“王婶儿,你们这么早去哪里啊?”
妇人指自行车斗里的蒸锅:“左右没事儿,煮了点五香花生拿去城里卖。”
说完这王婶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踩自行车,也把方孝忠叫停。她揭开锅盖,扯了个塑料袋,给方孝忠装了一包,要送给他吃。
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方孝忠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翻着兜要掏钱买。
王婶儿把他钱给推回去,啧啧地发出为难的声音:“掏啥钱啊,婶子给你吃两颗花生还要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说完也不给他付钱的机会,骑车走了。
方孝忠望着妇人离开的背影,很是莫名其妙。然而得着别人的好意,又让他心里暖洋洋的。
没考上就去死
王婶儿给方孝忠花生吃这事儿仿佛成了个节点。自此后,方孝忠在日化厂街的生活大变样。
再也没有欺负他的半大混混。从来都对他冷眼相看的邻居街坊,也突然全都变得十分友好。那模样是真真切切地把他当成小辈照顾着,来来往往都和他打声招呼,要是正在吃着什么水果零嘴,也会分他一些,还能经常听到夸奖他懂事礼貌的话。
刚开始方孝忠很受用,一改往日走在巷子里低头垂脑、不看人也不喊人的阴郁模样,也学着那些讨人喜欢的伶俐孩子跟人打招呼问好。可是渐渐地,他觉得奇怪。
若说以前遭受的恶意是因为他爸,他还能想通。现在这些突如其来善意,却把方孝忠弄得很迷糊。他原本预期的是,父亲回来后,他的处境会更糟糕。
直到暑假的一天,他看见田兴旺的妈和自个奶奶坐在街边拉着手闲话家常,两人有说有笑,像是忘年的姊妹,然而事实上,不久前他奶才跟他爸控诉,那个女人扇她耳光扯她头发。
方孝忠突然就明白了。
过去那些嫉恶如仇的“正义感”,说到底不过是这些人恃强凌弱的遮羞布,如今这些友好尊重也不是真的喜欢,而是欺软怕硬的保护色。
所以他处境变换的真正节点并非王婶儿那包花生,而是他父亲的拳头——对田家父子所展现的那强有力的拳头、以及他是个蹲过大牢的恶霸这件事本身。他们并不喜欢自己,只不过是畏惧他那牢狱出来、威胁着要杀人全家的父亲。
这个发现,让方孝忠看这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这些逼仄的小巷如同地狱洞穴,看熟的面庞也变成魑魅魍魉。
日化厂街的一切,这贫穷拥挤落后的阴沟里生出的恶意和伪善,都令他作呕。
难怪他一直想要逃,以前只是隐隐的感受,一种类似嗅觉和直觉的东西。现在这种感受则有了明晰的缘由,方孝忠下定决心,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班主任那话没错,读书是张逐唯一的出路,现在也成了他逃离开的唯一出路。
这条出路对于张逐来说如此简单,对他却困难重重。近在眼前的第一难题,就是如何能够考上一中。
除了课外花钱补习,在学校里,方孝忠也因为“要和张逐一起逃离这里”的新的内在驱动力,一改以往那似是而非的学习态度,正儿八经开始用功。
老师惊异于他的改变,给了他诸多鼓励和赞赏。向桃也诧异于他的改变,更因为失去了最后一个和他一起吊儿郎当的后进生同伴而不爽,对方孝忠的所做作为十分嫌弃。
“你跟你哥好像连体婴。小时候还能理解,这么大还天天腻一起,连学校都要念同一所,真的有点恶心。”早自习上,别人都背单词,向桃却藏在这喧哗里说小话。
方孝忠闭眼晃脑用力记忆单词和课文,间隙抽出时间回他:“关你屁事。”
“你这样,要是张逐有天找了女朋友,你怎么办?”
方孝忠摇晃的脑袋停下,扭脸过去看他。
向桃知道自己掌握了方孝忠的弱点,继续贱兮兮说道:“不光会找女朋友,以后他还结婚呢。哎,你知不知道,他们班上有女生追他……”
方孝忠的手高高举起,讲台上的老师一眼看见,问他怎么了。
他站起来,指着身后的向桃:“他不背单词,一直讲话。”
“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老师拎出教室站在门口。
初三各种大小考试,方孝忠的排名都在稳步前进。到了期末,他已经能考进六七百人的年级前一百了。这对于一直处于中下游的他来说,已经算是个很不错的成绩。
但日化初中的师资和生源配置实在是太差,差不多算是洪城的最末一档。每年能考上一中的学生不会超过三十人,想要稳进一中,必须保证每次考试都在前二十名。这么看来,方孝忠还任重道远。
最后半个学期,他拿出自己所有时间,平均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有回还在学校晕倒了,连他奶都看不下去,骂他不要命,没考上一中能怎么样。
一想到没考上一中要和张逐分开,未来也没了离开洪城的机会,要窝在这臭水沟一辈子,方孝忠就万分绝望,赌气道:“没考上我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