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工作生活更有劲了,每日结伴去上工,下了工就领着妻儿往滙渠集市上走一圈,小食摊边驻足也再不是只看不买了,因为是日结的工钱,每日手里都有现钱入袋,那心安处,花上十文二十文的,也不再抠抠搜搜舍不得了。
崔闾也考虑过工钱月结,可当时有很多人家,过的非常局促,日常所需花费处处捉襟见肘,且若后一步集市要开的话,不叫百姓们手里有些余钱,又怎么能引动他们花费,经济又如何快速流通运转呢?如此,日结工钱一事,便先在滙渠这边实行起来的,其他县镇是后头跟着效仿,然后发现,手有余钱的百姓购买力,积少成多,一点不比乡绅富户人家的大单子低,且还没有赊欠之说,都一手钱一手货的利润现给,资金回流速度比做一单大的快多了。
两人从马车上一路闲聊,有关于治民之策,惠民之举,以及如何防止好逸恶劳者滋生等话题,越辩越投机,越说越觉得就各方面认知等沟通毫无理解障碍,一个说,另一个立马就懂了,包括后期恢复月结工钱,教导百姓善于存银,以抗病灾风险之事,又说到了银庄生利之事。
凌湙是囫囵个的照抄前世刷网经验,实际上许多内里窍门,他完全属于外行,就现代人知道存钱生利一样,他也只知道一些浮于表面的规则,更深层次的钱生钱资本运作,他是不懂的。
他的目地当然不是指望坑百姓手里的余钱,可还是那句话,国家要发展,国库要收税,在医疗保障仍不能完全实施到位的情况下,教百姓存钱生利之事,就是给他们存的抗家庭风险金。
崔闾眯眼从车窗外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百姓们祖辈的存银惯例,就是在家中挖个坑埋着,他们是不信银庄的。”
筹建银庄何其难?包括他家地库里的现银,也是放了百来年的积年老银,说到底,国家不稳定,百姓不安心,银庄皆为私人属,哪天被卷跑了家当,哭都没地方哭,所以,银庄开的,多只是走账用,而非存银用。
凌湙也明白这个道理,可百姓都把挣得的银钱埋土里,国家经济在百姓这块上,就永远也盘不活,市面上来往的永远是商贾,百姓们永远不可能有真正富裕的一天,如此,想要达到他那时代的大部分家庭上中产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国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而最紧要的是,没有与世家勋贵在金钱上的夺利行为,即便他们把世家勋贵们扳倒了,散出来的财富盘子没有人去接,假以时日,仍旧会有新的势力崛起。
他希望百姓们能以蚁多咬死象的凝聚力,在将来的世家勋贵崩盘后,能迅速接下经济盘,从赤贫跃升中产。
崔闾静静的听着,太上皇的构想很大胆,甚至有些天真,换从前他是不信的,或者直接斥为天方夜谭,可经过梦中论坛刷屏似的信息洗礼,他知道,太上皇的构想,在某一个历史阶段是实现过的,以共产咬死豪绅,与蚁多咬死象,算是异曲同工,可要能维护住这个体系,却是不能的,那梦里的贫富差距仍能看出来巨大,但有一点是确凿的,再贫困的百姓,在田地宅基这块,是他这时代的百姓们望而不能及的,能做到这点,也是成功。
于是,他轻轻道,“别急,一步步来,咱们先使百姓手中有余钱,后尔再提钱生利之说,商贾学不是人人会的,日后可以在百业综合学府里,专门开设一门讲课,请有名的商贾来讲一讲他们的生意之道,老一辈的观念咱们撼动不了,至少年青一辈的,总能教出他们与富贾博弈家财的观念。”
不使人人行商,但使人人懂钱,钱生钱,永远比埋地下生锈强。
凌湙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崔闾失笑摇头,拍了拍车柱子,马车已经缓缓停在了崔府门前,他的儿孙已经守在门外等着了。
崔闾觑着太上皇的脸色,无奈道,“年后江州银庄会提上日程,你把要提走的黄金,先往我那银庄放一放,稳一稳人心之后,我再找人以拆借的名义,给你挪出来,如此一进一出,届时所生利银,我让掌事贴在大堂口供百姓阅览。”
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如真实的银钱打动人心,只要让百姓看见这个利,又有他整个衙署官方作保,再辅以皇帝手书认证,这信誉度,至少能安定百分之九十的民心。
且举国望去,或许也就只有他江州一地,能有如此大手笔,以衙署的名义,首开官方银庄了,皇帝手书只能作为信誉备书,内库和户部银子是不可能挪用一点的,因此,一个衙署的财力,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他可以自信的说,连京畿京兆府都不可能有他这个大手笔,敢拿衙署名义和财库,开如此豪横的银庄。
崔闾扶着车椽下得车来,与太上皇并列于儿孙们面前,接受着他们齐齐的问候声,笑着一同往里走,继续着将想法一并说完,“北境、保川府,以及和州那边可以先头设一个分银所,他们出官方担保,银钱拆挪之事,皆由我江州来出,京畿若能解决世家勋贵们的干扰问题,也可以增设一个,以小图大,总有一日,全大宁联保银庄总能做成。”
用银庄,把大家的利益全绑在一处,想要更大盘子的商贾们,自然晓得劲往哪边使,他从来非常相信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商贾地位底,可架不住他们手中金钱的力量无限大。
这是在继拍卖楼和地下赌坊之后的,更进一步计划,前者搂了钱,后者就是聚蚁吞象,瓜分他们各地祖籍地盘了,商贾逐利,背后若有了他的财力支撑,便是只厉鬼在跟前,也敢上去咬一口。
凡事既然开了口,要做就做的彻底一点,不止要把世家勋贵们手中的银钱消耗光,还得让他们赔掉祖产,从此老老实实的“与民同乐”。
至于商贾手中挣得的利,他的银庄又不是慈善堂,有拆借,自然得生息抽利,左右他都不可能亏,他有钱了,每年朝廷户部这块的贡献自然就属他高,届时满朝俸禄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半皆出自他江州,他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对他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崔闾说完,眯了一下眼睛,他可没忘了清河崔氏那边还有一桩事没解决呢!
太上皇发现自己特别喜欢跟崔闾说话,这人简直太通透了,且懂得许多他不擅长之事,比如经济之道,比如计划缜密的资本运作,他是既高兴,又忧心,打世家勋贵,必须以毒攻毒,这道理他懂,可同时,他又担心百姓会被资本裹挟,仍得不到应有保障,总归在更好的办法出现之前,这个资本必须得掌握在他们自己人手里。
真是柔肠百结也不过如此了。
战场杀人,冲锋陷阵,太上皇从来不带皱个眉的,他现在只后悔当年入京,没有就势一并将旧有朝臣给一并砍了,省得后头生出许多掣肘事端,所有的心眼子在他的刀下,当都不能再动。
到底当时过于慈悲了些,想着无人可用,当以时日引导同化,未料隔着千秋百代的家资,是无人肯跟他讲刀下留人之恩德的。
太上皇眯眼望天,心道:这漏筛的天命,要是给他送几个金融才子来就好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往府里走,孩子们安静规矩的跟在大人身后,崔闾下了车后,就将长孙崔沣拉到了身边,这会儿与太上皇说完话,便低头笑着问他近日的课业,以及年后即将上京的心情。
却突然身后头便传来了一通嘈杂之声,崔元逸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显然这怒意积了不止一日,却碍于崔闾刚归了府,没有越矩发作,只沉着脸站在父亲身后。
崔闾转身,不等他开口,就见拄着拐仗的三叔,正披麻戴孝,一脸痛心的被人扶着要往他脚下跪,口中还大声悲痛的高呼着,“我崔氏不孝子,竟教人挖了祖坟之地,真毁业败德之事也!愧啊~不孝子们应当痛心疾首啊!”
太上皇抄着手往崔闾身前一站,直接将人挡了个结结实实。
族里长辈给晚辈叩头,不说折寿这等话,光孝经一事就得有人拎出来叭叭,好了,跪吧!跪给朕,不冤!
三叔那弯了的膝盖,一下子僵住了,连脸上的悲伤都冻住了,一副愕然表情的瞪着突然窜出来的太上皇,抖着嘴唇,突然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