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其实也是三个月前简婕的心声,但现在她心境变了,觉得自己的父亲太不接地气了,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傲慢。
可见人的适应力有多么惊人,石头缝里都扎根发芽。
“不回去了,你和田阿姨好好的,反正退休了有时间,常去公园转转,该旅游旅游,别操我的心了。”
简婕的话客气里带着疏离。
她爸是老学究脾气,饮清风喝露水,一点烟火气都不沾。以前有妈妈,后来是田阿姨,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知人间疾苦,只管性情用事。
让她回去,她回去住哪儿?家里倒是敞亮,早年学校给他们分下了三室两厅,但他和田阿姨一间,田阿姨读书的女儿一间,剩下的那间是书房,也是他的天堂,除开吃饭睡觉全天都泡在那儿,怎么挪腾都没她和北北住的地儿。
况且那岂只是“住”这么简单?吃喝拉撒,各种开销,和田阿姨暗流涌动明争暗斗,一群人指靠一个老头开销?想想都让人窒息。
简达民其实没她想的那么迂腐,刚才的话不过是情急之语,这会儿想想,确实说得冲动了点,当下也不再纠缠这个了,说:“要不你去租个好点的房子,这份钱我来出。”
他是教授,退休工资不是一般的高。
“再看看吧,刚安置好。”
简婕委婉地拒绝,回绝太干脆了老头多心。
简达民立刻起身,胡乱地四处摸口袋,出来得急,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拿出来不够寒碜的,也罢,这事也不在一时,从长计议吧。
这么一冷下来,父女俩又习惯性地没话说了。
简婕只好开口留他在这里吃饭,说她今天买虾了,可以照着网上的食谱做个椒盐虾。
简达民却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无法容忍他那个美丽娇矜的女儿用中年妇女的语气熟练地和他客套寒暄,虽然单从年龄来看,她的确算得上中年妇女了。
是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三十五岁了!
这让他羞愧,他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从小他和她妈就娇养这个孩子,长大后把她稳妥地送到顾明台手里,受到了更精心的呵护,从没让她受过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在他心中,他女儿天生就该过这种生活,不用有太大成就,一辈子像温室里的玫瑰一样,平安喜乐,此生最凶险的事是从苹果里吃出条虫子。
可现在……
简达民起身要走,简婕并不多留,甚至在关上门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父女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离的?有点久远了,一定要追究的话应该是从田阿姨进门开始吧!
她妈在她生下北北那年走了,转过年就有人给简达民介绍了田阿姨,一个金牌家政阿姨,先是来家做保姆,很快就和简达民领了证,正式进门了。
田阿姨一直待简婕客客气气的,毕竟是出嫁了的姑娘,而且嫁得还相当不错。
简婕却受不了那个载满她回忆的家在她手里变得面目全非:她曾经的房间被野蛮地侵占了,母亲画的油画被扔进了储物间,墙上取而代之的是田阿姨绣的十字绣,就连母亲最喜欢的那盆兰花也被丢在阳台角落里奄奄一息了
简达民却觉得无比幸福,田阿姨有一手好厨艺,会按摩,对他言听计从,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
他越舒服简婕就越刺眼扎心,替她过世的母亲不值。
她搬走了那盆兰花草,时不时松土、浇水、擦拭,叶子慢慢又青翠起来,这次搬家也没忘一起搬过来,这是她唯一能留住的东西了。
因为有了这层心结,平日除了逢年过节,她基本不回去,这十来年大家都相安无事。
简达民不懂这些,他向来就对这些东西反应迟钝,或者是他不愿意去懂,反正在他眼中,一切都是盛世太平岁月静好的,直到顾明台出事。
骨肉连心,他第一时间就赶过来看简婕,但她并不是很愿意他陪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俩现在相处起来格外吃力,总要找话说,说了又疑心某句话说偏了。
他慢慢觉得自己的存在对简婕是一种负担,加上田淑芳总埋怨他添乱,索性撒手了。
顾明台家大业大,他总觉得就算人没了,女儿和外孙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万没想到大厦忽喇喇一倾,他们竟到了这一步。
看清一个人要多久
简达民从女儿家出来,满腹心事,一步一叹气,出楼道口时刚好撞到一个男人进来。
旧楼道光线昏暗,简达民只觉眼前银光忽地一闪,是夕阳在他黑色耳钉的那圈碎钻上的折射。
大男人带什么耳钉?他本能地生出反感,往边上一靠,预备让他先过去。
对方却收住了脚步,盯着他迟疑了几秒,说:“简叔叔,是您吧?”
简达民一愣,对方已经从他的表情得到了答案了,立刻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说:“我,小松,周小松,以前住您家隔壁单元。”
简达民扶扶眼睛,也认出来了:“小松啊,赵院长家的那个大外孙吧?现在都不敢认了,完全是大人模样了!”
“看您说的,我和简婕同岁,三十五了,可不就是大人了吗?”
周小松笑眯眯地说。
“不管多大,在我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孩子。想想还真有年头没见过你了!难怪,你姥姥姥爷都没了,你也不爱回去了。前年的事吧,多好的人啊,不过都算长寿了。对了,你舅舅这几年发展的不错,提到省教育厅做副厅长了,你有空还是多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