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后,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探头探脑,与尹淼有七八分像,眼中满是好奇。
黎初的视线轻轻略过他,转头看向尹母:“尹姨,今天七月初一。”
“啊,啊我忘记了。”尹母愣了愣,回过神,把黎初迎了进来,看到昂贵的礼品,也没说什么,把东西拿好放进客厅。
她先把小男孩赶回房间写作业,然后给黎初倒了杯茶,望着他惨白晦暗的脸色,温声道:“又去给淼淼过生日了?”
“嗯。”黎初摸着温热的茶杯沿,并没有喝,他轻声道,“尹姨,我得记得他。是我害死了他。”
尹母的眼神黯淡下来,叹了口气:“小初,别这么说,你没有错,淼淼也不会怪你,他……”
“尹姨,对不起。”黎初低下头,忽地跪在地上,呼吸急促道,“月底我就要离开这里,去a市工作。我妈走了,我有点撑不下去了……”
他用力磕了一个头,脑袋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额头迅速充血红肿。
黎初不敢抬头,把险些溢出来的抽噎声咽回喉咙里,颤着声音道:“等我调整好,我就会回来看阿淼。”
“别回来了。”
一道严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是黑着脸的尹父,一把拽着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你不回来对我们都好。”
尹母忙上前分开二人,一面拦着丈夫一面解释道:“你叔叔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是讨厌你,是怕你难过。”
“别回来了,赶紧走!”尹父厉声道,“尹淼的死与你无关,你自责也没有用,他已经死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推挪着,直接把黎初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内隐隐约约传来剧烈的争吵声,黎初跪在地上,沉默不语,额头再一次磕在地上,咚咚连续磕了好几下,地板上隐隐沾染上血迹。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来,徒增别人家的感伤而已。
他也知道是个懦夫,是个卑鄙小人,明明要逃离这个城市,还主动上门告知讨人嫌。
他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不要脸的想要获得原谅。
但是,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他经常想为什么死掉的人不是他?为什么他不跟着尹淼一起死去?他承受着背负一条性命的罪责,他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可他又想,是他害死的尹淼吗?他已经明确拒绝了,是尹淼非要拉他这个不会游泳的人下河……
黎初的牙齿咯咯作颤,那些由痛苦生成的恨意丝丝缕缕的透出来,让他磕头的力道更大。
他一头撞死在这里,是不是就能一命抵一命了?
门咔嚓一声打开,打断了黎初狠绝的臆想。
开门的尹母一愣,惊慌失措的把黎初一把拽着抱住:“小初!小初你别磕了!”
尹母说:“淼淼去世对你伤害太大了,十年了你都没走出来……你离开这里是好事,你应该重新开始。”
“淼淼去了天堂,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是开心的走的,因为他救了他最爱……的朋友。”
尹母:“你不用担心我们,不用回来。姨现在有炎炎了,你看他像不像淼淼?他一定是代替淼淼来守护我们的。”
……那个小孩像尹淼吗?他要代替尹淼吗?他们要忘了尹淼吗?
身为罪魁祸首的他也要丢下尹淼,以后还有谁会记得尹淼?
尹母的嘴巴一张一合,再说什么黎初也听不清了。
他好像耳朵里堵了棉花,心脏也被什么东西攥紧,与人隔了一层无形厚厚的隔膜,窒息压抑,头脑都因着缺氧而恍惚。
黎初行尸走肉般的走出单元楼,闪电雷鸣,大雨倾盆,他手里没有伞,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走进雨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到家的,车里的伞也没有拿,上楼时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浸泡,湿漉漉的像个水人,额头的伤口也被冲刷干净,只剩下发白翻卷的皮肉。
泡出白色褶皱的手指,差点没有解开指纹锁,黎初低头摆弄了许久,进门后径直去了浴室。
衣服散落一地,浴缸潺潺的放满了水,荡出昳丽的波纹。
黎初整个人浸泡在水里,脸色惨白如纸,他缓缓闭上眼,往下沉。水面逐渐浸过他的下巴、口鼻,乃至最终没过头顶。
“砰”的一声巨响,黎初惊得肩膀拱起,脑袋也涌出水面,他慌慌张张的站起身,视线掠过浴室镜,顿了一顿,昏沉的大脑逐渐恢复神智。
湿潮的镜面上,颀长清癯的青年,苍白单薄的锁骨刻着一个墨色的字,淼。
古代的有罪之人,或黥面或烙刑,他纹下这个字,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他背负着一条命,他背负着尹淼的性命。
他是要活着赎罪的,怎么能一死了之?死亡太轻松了,浪费尹淼给他挣的这条命。
黎初死死咬着下唇,泛白的唇瓣终于被咬出了血色。
他匆匆披了一身浴衣往外走,才发现客厅的窗户不知怎么被吹开了,呼呼的往里灌风,雨水湿答答的抹了一地。
刚刚的巨响声就源自这里,他蹙着眉上前关窗,风雨太大了,拍打得黎初睁不开眼,好不容易要合上,眼睁睁见窗外一道落雷,就离他的窗户几米远,绽放的电粒子仿佛下一秒要落在他的手臂上。
黎初惊得下意识松手,摔倒在地,窗户又呼啦啦的被吹开了,大滴大滴的雨点往屋子里落,全数淋湿在黎初的身上,仿佛血盆大口淋洒着津液,均匀的涂抹在食物上,要将他一口吞没。
黎初深呼吸一口气,费劲的爬起来,不再去管烦人的关不上的窗户,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漠然。